▲在台灣長大的陳承泰(中)、鄒隆娜(左)、呂曉倩(右),正值青春起飛的年紀,然而他們的成長經驗,卻又與一般在台土生土長的孩子有些不同,因為他們是菲律賓新住民的孩子。(圖/姜林佑)
文/劉靜元、圖/姜林佑
在台灣長大的陳承泰、鄒隆娜、呂曉倩,青春起飛的年紀,然而他們的成長經驗,卻又與一般在台土生土長的孩子有些不同。他們是新移民的孩子,身上流著兩個以上族群的血。對他們來說,故鄉有兩個國家。從小到大不斷面臨「愛台灣還是愛菲律賓」的問句,對他們而言,這是個發問錯誤的題目。因為,認同從來就不是A或B選擇題。
三個人有三種性格,陳承泰陽光開朗,目標外交;鄒隆娜細膩內斂,目標電影;呂曉倩灑脫俐落,目標音樂。這次採訪是三人第一次見面,但因三人身分都是新住民第二代,成長過程有一些相似經驗。「我們這一代,比較會有種撕裂感。」鄒隆娜表示,因為許多與她年紀相近的新住民第二代,小時候都有曾在菲律賓的生活經驗,能明白台灣對菲律賓的不瞭解與誤解,以及自身遭遇歧視的原因何來。
三人小時候都在菲律賓生活過。陳承泰在菲出生,小學五年級才來台長住,剛抵台時不太會說中文,花了許多時間學習。鄒隆娜在台出生,一歲半到九歲在菲生活,小時候就讀菲律賓華僑學校,同時學習英文、菲律賓文與中文。呂曉倩在菲出生,幼稚園時來台,剛到時完全不會說中文,但因年紀小很快便學會了。
▲這次採訪是三人第一次見面,但因三人身分都是新住民第二代,成長過程有一些相似經驗。「我們這一代,比較會有種撕裂感。」鄒隆娜表示。(圖/姜林佑)
不一樣的膚色與輪廓
對於新住民第二代因為臉孔而招來惡意對待,陳承泰有特別深刻的感受:「我不會主動引起衝突,但衝突會主動找上我。」陳承泰五官輪廓深、膚色黝黑,小時後常常被同學取笑他是「外勞」、「菲傭」。但陳承泰說,他聽到這種稱呼時,並不為所動:「我不會將外勞、菲傭這幾個詞,連結成負面的詞。我覺得,那就是另一群從菲律賓來的工作者而已。」很長一段時間後,陳承泰才明白同學的呼喚中所包藏的惡意。
▲對於新住民第二代因為臉孔而招來惡意對待,陳承泰有特別深刻的感受:「我不會主動引起衝突,但衝突會主動找上我。」(圖/姜林佑)
鄒隆娜說,她因輪廓膚色與漢人只有些微不同,偶爾會被誤認為原住民,曾有老師通知她原住民可申請學費補助。而因她成績總是名列前茅,求學過程並沒有受到老師與同學的歧視。呂曉倩則可能因為皮膚白皙,五官與漢人差異小,小時候不但沒受欺負,反而她跟別人說自己有菲律賓血統時,經常對方的反應都是不相信。
鄒隆娜表示,現在有很多新住民第二代的小朋友,從來沒在母親的國家生活過,甚至從沒去過。當他們在學校只是因為臉孔與其他人不同,遭受嘲笑或謾罵,他們會不知所以然。小朋友受傷的情緒可能會從學校帶回家中,轉化成對於母親與東南亞國家的憤怒,變成新移民家庭的內部問題。
「五官與膚色,真的影響很多。」鄒隆娜補充,雖然她自己較像漢人,但她的哥哥膚色黝黑、五官深邃。小時後哥哥在菲律賓是個活潑快樂的跳級生,搬到台灣念國中後,哥哥突然在短時間內變了性格,與家人關係越來越疏離。他變得不顧課業成績,不說菲律賓話,不提起自己的菲律賓身分,生活中也完全排除菲律賓的一切,「他完全把自己這一塊封閉掉了。」鄒隆娜輕輕說道。
台菲國家衝突延燒到孩童
擁有菲律賓血統的他們,每當台菲二國之間衝突升高時,身分就會變得敏感。1999年,瓊斯盃籃球賽發生中華隊與菲律賓隊場上互毆事件,當時觀眾向球場丟擲物品,衝突也從場上延燒到觀眾席。那一天,陳承泰與鄒隆娜都在現場。
那年陳承泰他與母親、叔叔及一些菲律賓朋友,一起到場為菲律賓隊加油。衝突發生時,觀眾席的台灣人也開始朝向他們推打痛罵,「那年我才10歲,連髒話都不敢說,結果當時有一個比我小的台灣小孩,惡狠狠地對我比中指。」那天現場衝突只有短短數分鐘,卻深深震懾住陳承泰,畫面烙印在腦海多年無法忘卻。
那一天鄒隆娜與母親、懷孕的阿姨也在現場。觀賽的過程,鄒隆娜心中一直有個疑惑:「我到底要為哪一隊加油?」突然間,衝突發生,身旁一對台灣大學生情侶不斷朝她們大罵「Fuck You!」,因要保護小孩,母親與阿姨都很隱忍,後來女大生對阿姨吐口水,母親忍無可忍打了她一下,男大生立刻回踹阿姨懷孕的肚子。那天起鄒隆娜明白了一件事:「即使我自己的生活多麼無虞,雖然偶有小挫折,但我一直知道,在我安全的舒適圈之外,是會有很多這樣的衝突發生的。」
▲鄒隆娜表示,電影對她而言的意義是:「讓這世代,或這樣背景的人的心聲,有抒發的出口。」因為電影,她有了可以書寫、對外溝通的管道。未來她要用紀錄片或劇情片,將與她類似遭遇的人的心情,傳遞給社會大眾。(圖/姜林佑)
前年的廣大興號事件,陳承泰因幫助無辜的在台菲籍移工而遭人謾罵,呂曉倩在歌唱比賽時被評審逼問對廣大興號的看法而水準失常。鄒隆娜因身邊好友的包容與理解沒遭波及,但當時鄒隆娜邀了一個菲二代小女孩幫影片配音,小女孩用天真可愛的語調告訴鄒隆娜,她在幼稚園被同學指著鼻子大罵:「妳媽媽是大壞蛋!妳可以不要在這裡上學嗎!」
盼用專業化解歧視
三人的成長過程,與大多數台灣孩子不一樣。國族意識形態加諸於一個人的暴力,他們深刻體會,因此底定了他們的未來方向。「我不會像很多人一樣去討厭一個國家。因為我知道,一個國家被討厭的感覺。」陳承泰說,直到現在,他仍會遇到身邊朋友拿他的身分開玩笑。這些不經意的言行舉止,其實是因為大眾的集體潛意識中,有歧視菲律賓的國族意識形態。
陳承泰表示,在他的小時候,國際情勢是菲律賓比台灣富裕。當時幼小的他對台灣的印象是經濟起飛、文化素質待加強。1999年的瓊斯盃事件,讓他清楚印證到這印象。而現在的國際情勢改變,台灣整體文化水平提升不少,但也有對一些國家的嘲弄言論。
陳承泰說:「很多的意識形態,都是從傳播來的。」因此,他選擇念大眾傳播,希望從觀念去扭轉一個民族汙名化另一個民族的現象。另一條他想走的路是外交。因小時後在菲律賓生活,現在精通菲律賓文、英文、中文,也略懂西班牙文與閩南語。他期待能運用所長,為台菲的國際友好關係盡一份力量。
鄒隆娜選擇了電影的路。小時候因父母常不在家,是鑰匙兒童的她喜歡看電影,「對我來說,電影是一個自我調適、找尋庇護的天堂。」從小成績優異的她,考上頂尖學府的財經系,但一直沒興趣。大二那年深思未來的志向,便果斷轉學改念電影系。雖然父母反對,但鄒隆娜相信電影是最適合自己的路。
鄒隆娜表示,電影對她而言的意義是:「讓這世代,或這樣背景的人的心聲,有抒發的出口。」因為電影,她有了可以書寫、對外溝通的管道。未來她要用紀錄片或劇情片,將與她類似遭遇的人的心情,傳遞給社會大眾。
呂筱倩則選定了音樂的道路。學生時期,開始學音樂。呂筱倩特別熱愛搖滾,雖然有些人覺得吵,但她覺得:「搖滾,有一種能量。」而她也組成了自已的樂團,並積極參與歌唱比賽。呂筱倩爽快地說:「音樂,就是我的人生。」
給下一世代孩子的話
三人現在正值要跨入職場的年紀,對於與他們一樣有著東南亞血統,目前還在學校就讀小朋友,他們給了一些建議:新住民第二代如果在學校遭遇霸凌,千萬不要有對自己的身分有自卑或自我厭惡的負面想法。對於現在這個社會來說,多一個東西,就是多一項優勢。新住民第二代可以好好掌握母親帶來的優勢。如果不了解東南亞國家的文化或語言,可以從現在開始學習。在學校時,也可盡量去發掘興趣,展現自己的專長。
▲呂筱倩則選定了音樂的道路。學生時期,開始學音樂。呂筱倩特別熱愛搖滾,雖然有些人覺得吵,但她覺得:「搖滾,有一種能量。」而她也組成了自已的樂團,並積極參與歌唱比賽。呂筱倩爽快地說:「音樂,就是我的人生。」(圖/姜林佑)
鄒隆娜表示,新住民第二代面對自己的遭遇,可以往一個方向思考:其實很多台灣人對於自己的身分認同,也很模糊、充滿疑慮。「台灣人」這個詞彙的具體所指,經常沒有一個準確答案。當有人因為國族去攻擊新住民第二代時,其實可能他對自己的身分認同都有疑惑,心中是有所缺失的。
純真的生命,總是對於國家與意識形態的粗暴,抱持著高度敏感,並且總是身在承受傷害的第一線。台灣總以擁有多元文化而自豪。然而,在「愛台灣」的氛圍下,社會上又經常發生汙名化其他民族的事件,排斥了許多人在台灣生活的正當性。當國與國之間發生衝突時,社會上總會暴增許多強調國族純粹的言論。而這些真正傷害到的,又是這個島嶼上的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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