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如朗。(圖/陶如朗提供)
記者曾筠淇、譚志東/採訪報導
89歲的退休教官陶如朗生逢亂世,為了記錄「艱苦奮戰」的獨特歷程,他在80歲時決定自學電腦,完成高達1萬5000多字的《我在富國島的日子》,希望能把1949年「大遷徙」的這段插曲留下來。因為,他們是一群被法軍繳械的年輕戰士,集體坐困在越南最南端的小島,天天看著藍天與清澈見底的海水,有時暢聊撤退的艱辛,有時幻想如何反攻大陸,在經過整整4年的等待,命運之船才載著他們航向遙遠的台灣。
下篇:「被俘應該要自殺!」 老教官陶如朗:困富國島4年回台還被檢討
補我一槍吧 剽悍的班長苦苦哀求
第二次國共內戰在1946年6月正式爆發,由蔣介石所率領的國軍接連失利,數百萬大軍要不是被殲滅,就是向中共「投誠」,因此只有50多萬軍隊陸續撤到台灣。不過,並不是所有的士兵都馬上「轉進」到台灣,很多人是先到大陸沿海的外島,其中撤到海南島加上原本駐軍共約10萬人,7萬餘人撤到舟山群島等等。另外,還有少數殘軍撤退到緬甸,後來在李彌將軍率領下成為聞名的「異域孤軍」;還有3萬4千餘人分批進入越南,在富國島與金蘭灣滯留4年,最後才得以相聚於復興之島。
為什麼會有3萬軍民到富國島?原來,內戰進行到1949年10月,湖南省也被「解放」,當時的主席黃杰帶領省政府、中央嫡系的第一兵團等南進廣西。不過,局勢的變化的出乎意外,解放軍前進速度竟然比撤退的國軍還快,華中軍政長官白崇禧在12月5日離開廣西前電示各部,「為確保反攻基地,各部隊應力求避戰,保存實力,輕裝分散,機動游擊,各自選擇適當地點,以安全為第一。」
同年12月8日,由於雲南省省主席盧漢宣布「起義」,原本考慮進入雲南的黃杰只好率領第一兵團等部轉進越南。另外,屬於桂系李宗仁(當時的代總統)、白崇禧的部隊,也就是張淦的三兵團126軍張澤湘、徐啟明的十兵團46軍譚何易、第十一兵團殘部等陸續進入越南北部。
居住在苗栗公館鄉的陶如朗回憶道,他的老家是合肥市,16歲的他就讀安徽省立中學,當時因正逢戰亂時代,所以只能聽從政府安排,學校共有幾十個人從軍,追隨國軍第十兵團第46軍的軍長譚何易、副軍長王佐文。這支桂系部隊的凝聚力很強,本來是在安徽作戰,邊戰邊走,撤退到湖北後,再進湖南,最後為了趕往廣西欽州,他們日夜兼程;在路途中,一架飛機忽然掉下一個類似於緊急命令的包裹,於是部隊緊急轉向,改往廣西省東南、也就是中越邊境的十萬大山,事後,才知道原來是因為欽州已經失守了。
▲陶如朗可說是活到老、學到老,學用電腦打字,將這段故事一字一字記錄下來。(圖/陶如朗提供)
前往越南的路途上,山頂忽然出現「一群穿著黃色衣服的人」,緊接著就是追兵方向傳來陣陣槍聲,場面相當混亂。在震耳欲聾的槍砲聲中,陶如朗的腳不慎被一匹馬踩中,重心不穩就滾下山底,然而「這一滾,卻救了我」,因為身在山谷,所以沒有被子彈波及,直到槍聲停止後,他才緩緩站起並趕向部隊。
「老鄉、老鄉,補我一槍吧」、「老鄉、老鄉,給我一槍吧!」平時非常剽悍的班長竟第一次露出無助的神情,苦苦哀求的模樣令陶如朗相當揪心。他說,這場戰鬥中,身形高大的班長中彈受重傷,沒有醫藥,只能痛苦的等死,在聽到這樣的「請求」後,他煞時想起一個不成文的傳統,如果有人受傷,最好別好心提醒,以免對方一聽到就立刻癱軟甚至倒地不起。
在途中,陶如朗還撞見一名「屁股是紅色」的女人,看樣子不是受傷,應該是「月經來潮」造成的;可是當時為了逃命,女人根本無法處理私密的生理問題,也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顧慮自身形象,只能胡亂奔走。
陶如朗一邊苦笑、一邊補充了一段小插曲,當時,和他同部隊的一名譯電官正巧經過自己的老家,因此對方便悄悄告訴他自己打算回鄉一趟。然而到了隔天,陶如朗卻看見電譯官失落的回歸,一問之下才知道,因為「對唱最近的山歌」是證明自己身分的暗號,譯電官已經離鄉多時,自然不可能知道該怎麼唱,無奈有家歸不得。
▲陶如朗80歲自學電腦,將他的生命歷程記錄了下來。(圖/記者曾筠淇攝)
離開國土 才體會到母親的情深
陶如朗所屬的第10兵團第46軍在民國38年為了回台灣,只好向法國人「借道」,當時他們繳械、被搜身,甚至連指甲刀都不能留在身上,對軍人而言,「放下武器即是投降。」
陶如朗提到,他與弟兄下船後,抵達一片平原空地,四周都是法軍的帳篷,「此時我們是俘虜,不得越界」,只能在帳篷的範圍內活動而已,那時,沒得吃也沒得喝,他們好不容易才從法國人甩出的垃圾袋中,找到幾塊小麵包來當一餐。
經過統計,46軍此時只有1970人,其中軍官216人、士兵1750人、眷屬4人。後來,陶如朗與其他弟兄被運到一個名為「萊姆法郎」的地方,法國人要求他們前往3公里外的小鎮「蓋手印」,與此同時,他碰見了三、四個年輕人,「大概是華僑的後裔,不會說中文,非常友善的用笑容對著我」,讓他頓時想起家鄉的可貴,「沒有母親才體會到母親的情深。」
陶如朗一行人蓋完手印後,在回程的路上,因為太熱太累,便坐在路邊休息,豈料過沒多久,竟有像是豬油般的水滴不斷滴在他們的肩膀上,他抬頭一看,果真發現有一大片透明、薄薄的東西被掛在電桿上方。事後,陶如朗才知道,原來那並不是豬油,而是人的內臟,不過吃人肝在當時根本不足稱奇,至於取得方式,「他不告訴你,當然是很殘忍的。」
狂拉肚子 像是鼻涕般的稠狀物
1950年2月,留越國軍隊在黃杰的統一整理下,改編為管訓總處;至於桂系「最後的少壯派將領」譚何易軍長出任第2管訓處處長,隨後被調升為總處副司令官。
陶如朗與部隊之後來到越南最南端一個名為「富國島」的原始島,當地分為「陽東」和「介多」2個管訓營區。陶如朗所屬為後者,大夥兒初抵達介多,映入眼簾的是片白淨沙灘,附近則是森林,如果平時想吃魚,就算沒有魚餌,也可以輕鬆釣起和手掌差不多大的魚兒;不過,也有些人實在不擅長釣魚。
因為補給太過欠缺,其實有點像是自生自滅,自然就會營養不良,多數人都患有「腳氣病」,整隻腳都會浮腫,陶如朗坦言,他當時也曾腫到腿部,「腫到肚子人就沒救了。」
患有腳氣病的人多仰賴紅十字會提供的「花豆」獲救,因為花豆富含豐富的維他命B,因此陶如朗餐餐都吃,把花豆當成飯,狀態也逐漸轉好、慢慢康復了。可是,並非所有人都這麼幸運,有些人因為水土不服,「拉肚子拉到死」,由於症狀會傳染,所以在欠缺藥醫的情況下,許多人都會拉出形同鼻涕一樣的稠狀物,就是「拉出白色的、紅色的」,最終只能聽從命運安排,然後被草草埋去。
面對難題,人類總會設法解決。為了解決拉肚子的症狀,陶如朗略帶興奮的表示,他們當時觀察了猴群的行動,發現只要「斬除尾巴」就能成功抓到那隻猴子。猴子被餵食腐爛的食物後,同樣也拉出白的、紅的不明物體,為了生存,牠便會找尋樹根來咬食;人類發現咬樹枝真的有用以後,也跟著這麼做,最終果真好轉,於是日後只要有任何病況,都會派出猴子幫忙試驗,因為他們相信,「猴子是動物裡的醫生,會醫自己的病。」
陶如朗當時正值青壯年期,他們那個年代的軍人大多服從性高,對長官相當死忠,而他當然也不例外。陶如朗提到,屬於桂系部隊的多是廣西、廣東人,除了很能吃苦,還非常能戰,而最大的特點就是「團結性強」,當時只要是老鄉,就會感到無比親切,對他來說,這些優秀的將領和官兵待在富國島實在太大材小用了。
才跳下去 水面竟被染成一片紅
與越南人朝夕相處的過程中,陶如朗發現,當地土著的牙齒多為黑色,黑到發亮最時髦、最帥氣。不過這樣的樣貌陶如朗倒是不太習慣,他還特地找了墨魚的骨頭並磨成粉,只要拿這些粉來搓牙齒,就可以重回亮白。
富國島上流行著許多運動,其中最受越南官兵歡迎的就是游泳,由於生活在海邊,所以游泳可說是必備的技能。最令陶如朗印象的是,某次有一個人才跳下去沒多久,水面竟染成一片鮮紅色,緊接著就有一片肺葉緩緩浮上來,原來,「被鯊魚碰上了!」
陶如朗回憶道,雖然整個島幾乎都是男性,不過還是有少數的眷屬,每次婦女只要去海邊戲水,輕薄的衣服總讓身形若隱若現,傲人曲線完全藏不住,對這些軍人可說是一大享受,因為「營區裡的女人很少很少,好像是稀有動物一樣」,相當珍貴。
▲陶如朗與其他弟兄有著革命情感。(圖/陶如朗提供)
陶如朗還分享了一段抓魚的故事,那時有好一群人圍在海灘前面,他也趕緊湊過去看看,想不到竟撞見一群人用木棍將魚抓上岸,魚的尾巴上還繞著很粗的鐵鍊,「鐵鍊連接一個粗粗長長的鐵樁,鐵樁直挺挺的打進魚的肚子裡!」那隻魚非常大,嘴巴有「我的兩手排開再加20公分」,身體長度則約有10公尺左右。
陶如朗說,後來他聽聞,其實很久以前就有人發現那隻不知名的大魚,並將其奉為「神魚」,沙灘附近甚至還供著「神魚」的骨頭。而會有神魚這個美名是因為,每當小船在海面上被打翻了,牠就會游過去,讓當地人可以爬到牠身上,平安的回到陸地上。
雖然在富國島上,發生了許多特別的事,但在當時,多數人還是不想一輩子待在那,因此陶如朗每次仰望天空,或低頭看著海水,總會心頭一酸,思考著離開的日子究竟何時將至。
富國島擁有潔淨沙灘,且天然資源豐富,不但出產魚露、胡椒,當地更因為盛產珍珠而有「珍珠島」的美名,至今已成著名的觀光勝地。由於富國島是副赤道季風氣侯,因此年平均氣溫落在攝氏27度,相當舒適,一整年都非常適合旅遊,此外,富國島的面積比2個台北市要再大一些,約589平方公里,待個一、兩天就能玩透透。
陶如朗這時忽然嘆了口氣,即便當時是那麼想離開,但現在的他,卻一直很想回去富國島看看,享受那兒的美景,以及重回「自由自在」的懷抱之中,「但是沒機會」,因此他也只能透過網路上的照片過過乾癮,並回想過往的點點滴滴。
▲陶如朗回台後,選擇住在苗栗公館鄉下,享受田園風情。(圖/記者曾筠淇攝)
他說,當時在富國島是當報務員,每晚都會聽來自台灣中央廣播電台的節目,記錄新聞、抄寫廣播內容,油印成報紙並發送給島上軍民,讓大家可以一點一滴認識台灣。
對陶如朗來說,這些不同的生活片段,是無比的重要,也拼湊出他對「美麗寶島」的模糊印象。
1953年,約有1500人放棄來台,志願留在越南與柬埔寨成為僑民,其餘則有約3萬人抵達台灣。陶如朗回台沒多久後,考取軍訓教官並被分發到苗栗,也在這裡定居;退休後,80歲的他便報名國立聯合大學的「樂齡大學」課程,學習如何用電腦打字,並將這段歲月的故事集結成冊,因為在富國島自由自在的日子,像是找到了大自然裡的醫生、在岸邊看著「稀有生物」、認識了摯友等,全都是如此美好的記憶。
「1949年是許多人心中一輩子的痛,永遠的痛。」陶如朗說,他想留下文字的目的,不單單只是要寫富國島的美,更重要的是要台灣人知道「復國」的辛酸,特別是現在多數人受到「去中化」影響,已經不了解當時所發生的點點滴滴,既然「1949年是一段不可抹滅的歷史」,同時也是他最重要的生命歷程,因此還是希望可以透過這些紀錄,讓年輕人有機會可以看到,哪怕只有幾人,那都會是一粒能夠成穗的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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