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本文轉載自《進擊的公民—探索社會議題的法律指南》一書,內容橫跨法律、歷史與社會學,輔以《進擊的巨人》,每篇文章最後統整出「調查兵團的生存札記」,透過書中每個篇章,帶領你我從議題思考法律,從法律反思議題,看懂社會事。
「驅逐巨人?誰要做那種麻煩事?不如說我最討厭人類了,被巨人毀滅正好。也就是說我就是人類的敵人。懂了嗎?我就是低級又惡劣的壞孩子。」——希斯特雷亞・雷斯《進擊的巨人,第3季第44集: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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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樂響起,進入正片,收音機播著收垃圾工人打算長期罷工的消息。主播形容街上惡氣沖天,不分貧民區及高級住宅區,路人紛紛走避。這則消息,反映出高譚市的貧富懸殊,從內到外腐敗得臭不可聞。
電影《小丑》的主角亞瑟,一邊聽著廣播、一邊安靜地看著鏡子,熟練地為自己化妝。在主播若無其事的聲音中,宛如反射動作,他將兩手食指插進了嘴角,勉力拉起略垮的臉頰,展現出皮笑肉不笑的面容,但他的眼神中卻滿是苦情。
此時的我們還不知道,亞瑟其實是社會安全網破掉後的犧牲者與反動者。
我也不會說他是想要解放社會的革命家,因為片中一再強調他並沒有「政治意識」,我反而覺得他比較像蝙蝠俠系列電影《黑暗騎士》中,角色管家阿福所說的,那一個「純粹想看世界燃燒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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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怎樣的孤立無援,引發他燃燒世界的慾望?
起初陷入困頓的亞瑟,就像《精神疾病製造商:資本社會如何剝奪你的快樂?》一書提及的:「沒有任何情感痛苦是先天的,也就是說,沒有證據證明它是大腦患病或基因缺陷的產物。但卻有相當多證據指出,它是由極端的不平等所導致,再加上個人主義的提倡、公共服務大肆刪減,導致人們孤立無援感與日俱增,助長了憂鬱和焦慮症。」
劇情一開始,亞瑟還能拖著殘破不堪的心靈與身軀,忍受經濟拮据以及他人對精神疾病的異樣眼光,兢兢業業地出演派對小丑或脫口秀,嘗試為這個苦悶的世界帶來歡笑。後來,隨著百業蕭條、預算緊縮,最後竟連透過政府補助使用公部門的心理諮商服務,保有自己向世界宣洩及傳達情緒的唯一出口都不可得。
如同日本NHK採訪小組探訪日本各地孤獨終老的人們後所寫的《無緣社會》一書所言:「防止社交孤立的系統,首先是人與人的互相扶持(家庭安全網);接著是企業雇用勞工,使勞工獲取的穩定薪資(企業安全網);最後是政府的保障(社會安全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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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亞瑟翻起母親的過去,發現難以接受的真相,讓他對家庭徹底失望;又因一時失誤,瞬間失去在職場立足的機會,最後連政府福利都不願伸出援手。亞瑟的家庭、企業及社會安全網前後全面瓦解,讓他忍不住憤慨,對群眾訴說:「就算我今天路死街頭,你們也會橫跨我的屍體而過」。因為他也只不過是大城市的冷漠與放任下,尋常的景色之一。
描述日本現象的《反貧困:逃出溜滑梯的社會》書中警告:「只要我們一不小心踩滑了腳,就會毫無阻攔地一路跌落到最底層的生活。這就是我們現在所處的『溜滑梯社會』。(作者按:而亞瑟前半生的劇情,鮮明地描繪出這一點)。」
《收入不平等:為何他人過得越好,我們越焦慮?》這本書進一步解釋:「當貧富差距越來越大,人們就越容易以高低階級來評價自己與他人。也正因為擔憂自己落於人後,為了避免自卑,『防禦性的自戀』等現象也隨之衍生。」
出於這樣的防禦性自戀,亞瑟在片中緩緩地吐露這句臺詞:「過去我以為我的人生是部悲劇,原來我的人生應該是齣喜劇。」當他甩開主流價值觀的包袱,用自己定義的劇本面對一切時,亞瑟2.0——小丑的人格——瞬間誕生。而自我感覺良好雖然使亞瑟從憂鬱及低落中解脫,但現實與內心形象之間的落差,對他來說是種龐大的負擔。為支撐這一個反噬身心的嶄新人格,就讓他就此踏上了反社會的不歸路。
有意無意的槍聲,無形中成為一種號召?
如果說電影《蝙蝠俠:黎明昇起》中,大橋上點燃的「火焰蝙蝠」是重新找回希望與秩序的象徵符號;那麼小丑所犯下的種種殺人行為,無形中則是一種打破失落與壓迫的號召。
也許是同樣擁有在社會底層掙扎、想讓自己與他人平起平坐,又渴望贏別人的微妙心態,當人們看到小丑持槍攻擊上層階級時,心裡長期壓抑的能量也因而釋放。各界四散的負能量,迅速成為凝聚群眾的黏著劑,群眾紛紛以小丑形象為「外包裝」,輕易地以「正義」之名為號召,對各種「不平等」發出巨大聲響,堂而皇之地將各種對世間的反感形諸表面。
群眾四處占領街道,想推翻秩序與公權力,想讓一切回到原始的樣子;人們平日累積的憤怒一觸即發,每個人都曝露在隨時相互攻擊的狀態。不要覺得這樣的場景只會出現在電影裡,2019年初臺灣也曾有憤怒的人們齊聚一堂,打算對「該死的」家暴者發動私刑。
如同我們在〈不爽判決?集體出征!——社會新聞裡的私刑正義到底制裁了誰?〉提過,若放任這些憤恨不管,讓它逐漸累積、變大,豢養人人自行發動暴力的基礎,徹底忘卻法治演化的作用。那麼規範背後所要維護的秩序終將解體破敗,電影中的萬惡城市「高譚市」將不再只是一個虛構的場景,而將會是你我的真實日常。
一如《規則的烏托邦:官僚制度的真相與權力誘惑》書中所嘲諷的:「事實上,超級英雄幾乎都沒有任何想像力可言。儘管蝙蝠俠韋恩是世界巨富,但他似乎想不出來什麼方式來對抗惡棍,除了創造出更加高科技的武器來對抗歹徒,不然就是把錢花在偶然出現的慈善場合裡……。」
換言之,幾乎所有的超級英雄都沒有想到自己可以打造、創造或興建任何有利大眾的事物;相較之下,惡棍的創意似乎無窮無盡,他們總是有各種計畫、想法與理念。在一開始時,出於潛意識,我們傾向於認同惡棍。畢竟,他們才是能夠帶來樂趣的人。
面對困頓,每個人心中都有造成社會混亂的潛在欲望。小丑只是坦然接受自己的慾望,率然成為可怕又迷人的反派角色。但這樣的欲望,只能在閱讀作品時流露,不能任之蔓延於現實社會;於是,不論是否為創作者們的有意控制,歷來的英雄電影中,絕大多數的超級英雄最後都能順利解決混亂,而惡棍們作為秩序破壞者,則是在劇情框架下,終究會吞下該有的惡果惡報。
國內外有許多評論紛紛表示他們擔心電影《小丑》可能會引發相似際遇之人的感同身受,進而帶動模仿效應、破壞社會秩序,因此在國外,部分戲院播出首映場次時,裡裡外外都戒備森嚴。這樣的感同深受論不無道理,因為劇情多少會引發我們生命經驗的共鳴,但我們更應該要注意的是電影《小丑》主要想傳達的訊息──應該好好正視我們的社會安全網,是否能承接所有有需要的人?如果我們錯看這件事,只把這部電影扣上製造危還責任的大帽子;只想著如何對抗歹徒,卻不願意制定任何有利於將來的規畫,豈不是又再度走回「不解決問題,只解決被問題困住的人」的老路?
打破冷漠、迎向陰暗,避免製造下一個失落
有別一般英雄漫畫改編的影片,這部作品留給觀眾不少接續思考的餘韻──是否該為苦難負責的不只是具體的個人,也包含身後的某種結構或制度?隨著小丑的新人格升起,他翩然起舞的姿態,反映出如果問題無法徹底改善,形同默許不義改用不同形式,在大城市裡繼續蔓延。
小丑確實讓我們多了幾分同情,甚至還能讓觀眾站在他的角色立場上對世界產生反感。令人不禁想像:如果小丑真的從螢幕走入真實世界的臺灣,也許一樣會有意無意煽動人們情緒,引發片中暴動四溢的結果,這或許就是他所設想並樂見的情形吧?
因為比起別部系列電影中輕鬆自在、笑著說「 Why so serious?」的小丑 ,這部片所設定的小丑更想讓世界看見並正視一件事──像他這樣的人,確實活生生地存在於你我身邊。如果我們選擇繼續冷漠,不伸出雙手承接他們,那麼可以想見的是,陰暗深處會再出現下一個失落之人。有朝一日他們將集結起來,用累積已久的憤恨撕裂整個社會。
問問自己,走出電影院,我們是否就已抽離這部電影、回到現實世界,然後繼續服膺這社會帶給我們的一切?我們是否就如片中坐在劇院裡的上流人士,將上演的底層人物悲劇當成喜劇來看?
當我們多數人希望凡事都能穩定發展,集體秩序是理所當然的內心渴望;可是別忘了,當那些被逼到牆角的人們發自內心吶喊自由,想免去來自社會的無情壓迫,「離經叛道」是必然的反射動作。
因此,如果我們能在現實生活中冷靜穿梭、認真思考兩方的處境,並試圖找出平衡點,或許我們就能早日脫離這「只需糟糕的一天,就能令人瘋狂」的世界。
如同法國哲學家尚─保羅・沙特( Jean-Paul Sartre )所主張:「我們不但對自己的行為有責任,更對這個世界有責任;因為外部現實與自己並非不同二元對立的狀態,外部的現實是依據我們的運作才成為現今的狀況,兩者間是不可分割的,也就有把現實當作自己的事,試圖把它變得更好的必要。」
調查兵團的生存札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