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許菁芳
摘自/悅知文化《疫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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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庚子鼠年年底開始備孕,到壬寅虎年初順利測得胚胎心跳。一年來懷孕三次,先是自然流產兩次,第三次才跨過十二週的門檻,堂堂滑入人說好吃好睡好舒服的第二孕期。
流產聽起來很可怕,但實際走過兩遭,我的經驗裡沒有太多恐懼、痛苦,反而是很深的敬畏,隨之升起對身體的尊敬與信任。每個女人的孕產經驗不同,我的命運是先行兩次自然流產—沒想過此行路徑,卻是奇幻的旅程。我逐漸離開對身體的控制,親身體會何謂自然的力量。天道運行,我是承載生命的管道,我是女體,我是天地間自然力量的一部分。
第一次懷孕其實很順利,剛備孕就中獎。那是二〇二〇年的冬天,我跟室友去臺南玩了一趟,天氣晴朗心情開朗,小孩大概也喜孜孜地決定,不如就來去地球住一晚。隔沒幾天的週二,平凡如常,午餐時我在洗手間見粉色的血點。這是排卵期剛過,經期尚遠的時刻;我從沒在這中間地帶見過任何血色,直覺是懷孕了。果不其然,隔三天,驗孕棒就出現淺淺的二條線。
孕初期變化是個說時遲那時快。我享受了竊喜的六七天,再下一個週二就發現出血。一開始我還抱持著處變不驚的心情_——「懷孕初期出血是很正常的嘛」——但是出血的速度與顏色都相當驚人,比一般生理期還要鮮紅、大量的血,嘩啦啦地染濕棉片。半天後還是血流不止,我去看婦產科醫生。內診後再次驗孕,乾乾淨淨的一條線。身體從內到外都爽快放手了這顆受精卵,流產確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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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婦產科出來,我去路邊的八方雲集吃煎餃。老實說,身體沒有多於生理期的不適。下腹悶痛,困倦,沒有胃口,這是熟悉的經期感受。如果不是特別注意而提前驗孕,恐怕我甚至不會知道已經有生命降臨過我的身體。一邊吃煎餃,一邊感覺沒有異狀的身體、沒有負面的心情,在一片「沒有」裡感受到一種奇異的淡定。身體原來是有這般能力的營運體。在我恍然未知時,已經承載了生命、又釋放了生命。我的子宮行禮如儀地迎接了、品管了、又淘汰了她認為不適合的受精卵,這每個行動在我看來都是不可思議,甚至是不可思議地困難;但對她來說,毫無困難或糾葛可言。來則來,放則放,如季節輪轉。
第二次懷孕是二〇二一年的七月盛夏。經過半年的備孕,加上五月疫情正盛,我關在家裡天天瑜伽、運動,覺得身體輪轉不停,汰舊換新,一層層向內探索與自我合一。發現懷孕的時候,是節氣大暑,我面對著工作量相當堅實的一週,完成了一場關鍵的教職面試,又準備參加一場重要的論文工作坊。淺淺的兩條線浮出驗孕棒,我非常開心;不過工作當頭壓抑著興奮,計畫隔幾天,我的場次報告完之後,要偷偷溜出門去看婦產科。懷孕初期,首要的是確認著床位置與胚胎心跳。我暗暗設定,這次先確定胚胎穩穩落在子宮裡,但如果能進度超前、聽見心跳就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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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生命自有出路,在婦產科我得到了完全意料之外的資訊。
超音波的小小螢幕上,看不到著床的胚囊。富有經驗的老醫生,沉著地來回換角度,尋囊未果。老醫生讓我到廁所再次驗孕—而試紙上是清楚的一條線。我滿懷驚訝。不到三四天前的兩條線去了哪裡?我的月經遲遲沒有來,白天疲倦愛睏,這不是懷孕的標準癥狀嗎?老醫生很會說話:「月經不來有很多種可能性,比方說我看你瘦了很多,體重改變也有可能啊。」老醫生除了很會說話之外,說話也很中肯:「你現在就等。如果有懷孕,它總會發展起來。」放我回家靜觀其變。
生命的底蘊,原來就是個靜觀其變。人不能做什麼。因為草木是否生發,取決於春的來臨,夏的旺盛。人雖可以勤於耕耘,滋養灌溉—─但所有準備都是一種等待。生命的突破與萌發,是不可洩漏的天機。
接下來幾天,我有擔憂,但也用心練習等待。我擔心,體內已經微量到無法測得的HCG,代表子宮要再一次放手這顆受精卵。子宮的品管好嚴格啊,我想,但也不意外,我本人確實是嚴正的性格。我猜想體內有一場寧靜革命正在發生,無論生命往哪個方向流變,都如此寧靜,也都是真正地革了一命;我的獨立意志無從置喙。於是我照常準備報告、參加研討會,晨起練習瑜伽、跟著教練上肌力課。在日記裡,我對自己說,「就算要流產,也要維持好的體能狀態吧。」所以日常一切行禮如儀。
流產是在早上開始的。週六醒來,看見有微量的血跡。很擔憂,傳訊息給瑜伽老師,老師說,稍後十點的瑜伽課還是上線來吧,我們做安胎體式。安坐在修復體式內的我,隨著老師的引導,逐漸沉入深深意識。感受憂慮與難過。腦海中浮起一些久遠的畫面,如小時在大賣場意外受傷,捧著流血的手指頭跟著爸媽搭電扶梯離開,趕去醫院。還有虛擬的畫面,如《冰與火之歌》龍后遁入的寡婦之屋,我被一大圈女人環繞,蜷曲在自己母親的懷裡,而親密的女性友人跪坐在我身邊,一邊哭泣一邊為我禱告。我感覺到一種集體的母性,是母親的擔憂與傷心,我流下淚來。
雖是流淚,卻仍然在平定裡。人只是坐著,閉著眼睛,微微流淚與經驗傷痛。這是瑜伽創造出的空間,是瑜伽課神奇的力量。
下身血液汩汩而出。我有失落,也有難過。但是,我同時感覺到一股更大的天道運行著,在我的喜好之外。我不知道生命的來去是善意,或者是遺憾?在我有限的觀點看來,是一種失去,但是在更大的尺度看來,或許是一種愛。孕初期的流產多是基因缺陷,無法成功發展的胚胎自然離去。人的為難在老天的眼裡恐怕是無謂的。
瑜伽課後是來得又快又多的血。心裡知道八九不離十是再次流產,依舊出門到老醫生處確認。老醫生還是很淡定,「這就解釋了為何前幾天驗不到第二條線。」早在那時,身體已經完成判斷,做好了釋放的準備。回家後,倒在床上休息,跟上次一樣,身體沒有特別不舒服,只是血確實很多、很快。一般生理期,一片衛生棉可以維持三四個小時;這次不行,不到兩小時整片血紅通透,甚至逐漸外溢出來,弄得白色床單床墊血跡斑斑。清洗下身時目睹何謂血流成河,血流順著雙腿向下,是人生沒有見識過的景象。我體內竟然有這麼多鮮紅的、充滿生命力的血液奔流。
即便如此,身體還真是沒有痛苦,沒有多於生理期的不適。
二次流產,盛夏在宅。哭泣,驚愕,甚至是憤怒—我有完整的空間經驗我的感受與情緒。奇妙的事,經驗完了真的是完結了。更深更多的感受是謙卑與信任。我的身體如此淡定,非常知道該怎麼做。懷孕了沒有難受,只是困倦;流產了也沒有受苦,若生理期。如果不是月經晚了週餘,我又頂真驗了孕,很可能我會以為,又只是一次晚了多天的生理期。
我的流產是幸運的——我沒想過幸運是個可以與流產連結的字詞,但卻是我真實的感受。經過流產,我與我的身體連結更深。少女時對自己身體只有諸多不滿,為什麼腿粗、為什麼小腹突出、為什麼體力不好、為什麼不能更有效率。對身體,我永遠都踩穩要求的分位,不要說信任身體,連傾聽、感受身體的機會都很少創造。我是傲慢的,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批判著她。
踏上孕產之路,一切動力與身分開始轉換。如星辰推移日月升起,我是推算潮汐漲跌與觀測衛星的伽利略,一點一點用肉身測知證據,拼湊、推論出驚天動地的翻轉觀點:原來身體不屬於我,是我屬於身體。我沒有大於、高於、制於我的身體—事實上,從來都是我的身體支持我,帶領我,允許我存在於這世間,並體驗所有生而為人的歷程。這一生,若我想經驗什麼生死大事,還得聽從身體的時序,信任身體的帶領。這是唯一而省心省力的路。
我從沒想過我的身體有多好,流產了才發現她好。她好也不是比誰好,她好是一種順應就好。一次一次承接生命,一次一次揀選、篩放。她做得理所當然,如一套鑲嵌在作業系統裡的自動程式。我什麼都不用做,她自然運作;甚至我的庸人自擾,我作為凡人的不甘、挫折與憂慮,她還能釋出空間來消化。想起一邊血崩流產而一邊哭泣的時刻,真是不可思議,那樣淡定的身體,內外都支持著我經歷生命的特殊時刻而不以為意—如此強大的力量,顯然不來自於我的自由意志,來自於我的身體。
大暑後是立秋,盛夏後是收成的秋天。
流產不到一週就結束了。我去看了中醫,調整了運動菜單,跟瑜伽老師拿了兩瓶調養精油。有一部分的我還有硬頸的執著,但有一部分的我,生長出細微的篤定。生命曾經降臨,天道與我的身體共運行。這是自然出芽的土地,我不需要去到哪裡,我就在這裡安心等待、滋養、灌溉。
待下一顆種子降臨。
★本文摘自悅知文化出版《疫之生》,作者許菁芳,高雄人,作家,學術工作者。中文創作著有散文集《臺北女生》、《甘願綻放》。「疫,是撼動世界的新冠大疫,也指涉生命中失落、阻塞、挫折的身心之疫;生,是生命、生活,是生產,也代表歷經劫難後的重生。大疫年間外在動盪之時,允許內心躁鬱煩悶浮現,因而能夠消化清理,獲得更深廣空間。這是疫之生,因疫而有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