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菜能在颱風天大賣? 野蓮農民拚出美濃新經濟

記者沈君帆、陳詩璧、梁建裕/專題報導

台灣各地快炒店常見的炒「水蓮」,在產地美濃稱為「野蓮」,曾經一度絕跡,1975年由美濃農人鍾華振妙手復育,40多年來市場版圖愈擴愈大。觀察野蓮的崛起有兩波擴展:一是在1990年前後,經濟起飛帶動國旅旺盛,美濃在地的炒野蓮受到遊客喜愛,流傳到外地成為常見的料理;二是2010年以後,颱風造成蔬果農損,只有野蓮不怕風雨,漸漸成為業者常備蔬菜。

▲專題使用勿取 風雨生轉機 野蓮拚出庄(圖/記者沈君帆攝)

▲野蓮採收需要長時間泡在水裡,須耐得住酷熱和嚴寒,承擔這種辛苦工作的,除了老農,就是外籍移工。 (圖/記者沈君帆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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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野蓮農民宋貢祥在2010年之後開始種植野蓮,他一路跌撞摸索,從原本的3分地,到現在擁有17甲野蓮田。台灣加入WTO之後菸業沒落,菸農被迫改行,宋貢祥就在徬徨中尋找出路,他的境遇儼然是一部美濃農民當代的奮鬥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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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遊子返鄉 屢戰屢敗


▲野蓮的種植是非常耗體力的工作,宋貢祥每天都忙到滿頭大汗。(圖/記者梁建裕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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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夏天我們來到美濃,正值Covid-19本土疫情大爆發,宋貢祥的的幾個員工確診,人手已經不足,雪上又加霜。野蓮可依生產流程粗分成三個部門:整田插秧與田裡雜工、野蓮採收、野蓮清洗與包裝。宋貢祥是「四季農場」負責人,實際的工作就是到處支援,哪裡缺工就補上自己,每一道流程他都熟捻,所以可見一早他在田裡抓魚整田,下午進場包裝,半夜有時還要去田裡顧馬達抽水。

農忙還有另一個原因,我們到訪前是梅雨季,宋貢祥說:「上個禮拜全台灣不是下很嚴重的雨嗎?這個禮拜太陽出來一曬,其他葉菜類都死掉了,像我們這個野蓮就比較好賣一點。」生意大好應該要高興,但他有幾分無奈:「沒用啦,你也只有一雙手,再趕也是一雙手」,他要調度人力來趕貨,找不到人他就燃燒自己。

投入野蓮種植之前,宋貢祥已經返鄉10多年。年輕時在外闖蕩,父親病重將他從阿根廷喚回,接手養豬場,投入資本再擴建,卻遇上了口蹄疫。「聽過都沒有聽過的名詞,整個腳蹄都爛,700~800頭豬耶」。養豬事業沒了,他去幫人抬棺挖墓,再投入養殖業。從泰國蝦養到白蝦,才稍有心得,又遇上了莫拉克颱風。他苦笑:「整個池子不曉得是田還是路,有的人來抓魚抓蝦,抓得很高興,自己心裡頭感覺就非常心酸,你要跟他說不要抓嗎?大路耶,是你的嗎?有寫名字嗎?」就像厄運纏身,屢戰屢敗,他已經走投無路。已種野蓮的同學好心指引,野蓮成長快速,1年3期,8分地每月實賺5~6萬元,養蝦的池子可以就地轉種,於是宋貢祥孤注一擲,從3分大的池開始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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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蓮農務辛苦 缺工難解

「野蓮沒那麼好種!」美濃在地樂團生祥樂隊的作詞人鍾永豐,深知箇中辛苦,「除了必要很精控生長跟水的關係之外,最困難的原因是,野蓮是一個非常消耗勞動力的事情」,鍾永豐分析,「天氣熱跟天氣冷都非常要命,你看這些野蓮農民的手腳,長期被水泡爛,整天穿著連身雨衣,汗水在裡面。更不要說野蓮拔起之後的工序,這不是容易的事情,因為不是一根兩根的事情,你是一大把一大把在處理」,那麼何以野蓮的產地只在美濃?他推測:「美濃因為早年長期種菸草,勞動的強度一定高過其他農村的農民,所以你才可以在美濃看到,這麼艱困的生產條件農民可以去應付,其它地方沒有辦法啦。」

菸葉收成的辛苦宋貢祥小時也嚐過,父執輩都是菸農,他放學、休假都要到田裡幫忙,那種辛苦讓他一心想逃。去了阿根廷,跑單幫、做廚師、開餐廳,最後還是逃不過親情的呼喚,命運讓他回到美濃,再當起了農人。他有客家人堅毅耐苦的天性,但勞務之外的事,讓他吃盡苦頭。
種植野蓮的技術都是師父領進門,「有些先進可以去請教,也不見得他會完全教給你,他只能大概稍微講一下,你要摸得透的話自己還是要實地去體會。」

好不容易種出野蓮,採收與販售又傷腦筋,「原先是我種,人家來幫我採收去賣,看一塘多少錢,或一斤多少錢,也被騙了好幾年,他明明拔1000斤,跟我講600斤」。直到可以穩定產出,要開發客源,「同行裡面大家混熟了,會問說有多的客戶介紹一個給我,那時候笨笨的莫名其妙就接,當然人家不要的客戶,不是那麼好啦」,不外乎愛嫌貨又付錢不乾脆,這些客戶宋貢祥都能擺平,惜情如他,到現在還是多有來往。

缺工就真的難解,這是野蓮生產最大的魔王。跟很多農村一樣,美濃面臨人口外移的困境,年輕人外出求學、工作之後就留在外地,就算回到庄裡,也多不願從事高勞動性的農務。能找到的人力只有嫁來美濃的新住民,或她們的父母來探親時也想順便打工,或逃逸的移工願意從事高時薪的工作。「台灣人不願意做,就是他們包攬,不然下去泡水,你夏天真的還好,你到冬天的話,像我們這邊大概7度,水溫就是4度而已」,

宋貢祥無奈,「每一個泡在水裡面都是越南人,現在還不算有搶工的問題喔,3個老闆搶1個工而已,你等到9月到明年4月,5個老闆搶1個工!」即使違法,每一個野蓮農民都一定要面臨這樣的困境,地方政府只能睜一眼閉一眼,大家心造不宣。

▲泡在水池清洗野蓮許多是越南嫁來台灣的新住民。(圖/記者沈君帆攝)

▲野蓮從採收到包裝出貨都需要大量的人手。(圖/記者沈君帆攝)

颱風訂單暴增 移民官抓人

宋貢祥開始種植野蓮的2010年代,野蓮已傳到外地快炒店,變身炒水蓮。又在幾次颱風掃過南部,作物農損嚴重,野蓮是市面上少數還找得到的蔬菜。於是盤商願意在多雨的夏季多下單,許多餐廳也將它列入常設菜單裡,近5年野蓮更被引進入大賣場的通路,挟著水生植物抗風耐雨的優勢,一舉攻進全國時蔬系統,短短10年之間,成為台灣到處都能隨時吃到的蔬菜料理。

2016年9月,強烈颱風莫蘭蒂從恆春擦邊而過,5天之後就造成22億元的農損,颱風一來訂單就暴增,野蓮農家忙成一團,宋貢祥也不例外。在他的人手全員出動之際,內政部移民署、旗山分局和市政府勞工局,兵分兩路到他的田裡和工廠突襲檢查,查獲八名逾期居留非法移工。宋貢祥回想:「他們就是有女兒嫁來台灣,他們來探親,3個月要回去越南但沒有回去,就來這邊打工,唉,這樣子就不行,就叫逾期打工,我們的政府就會抓人。」已是6年前的事,宋貢祥連什麼颱風都不記得,對於抓人還是歷歷在目。他的員工從池塘裡直接被帶走,一整天的移送和筆錄,都是全身泥濘的衣服,宋貢祥在拘留室見到他們,情緒幾乎崩潰,跟辦案的大人央求:「你要怎麼說我都承認,可不可以不要把他們上銬,衣服可以讓他們換乾淨來」。即使過了這麼久,一想到當時的情景,宋貢祥還是情緒激動。

野蓮入歌 唱出農民心酸

事發當下,美濃愛鄉協進會理事長劉孝伸立刻趕赴現場,透過他的電話實況連線,鍾永豐得以全程關注。他們與宋貢祥是多年好友,一起參與反水庫運動,也長年推動地方的事務。宋貢祥在警局裡不斷向新住民員工道歉,自責沒有把越南爸爸、媽媽照顧好,讓他們親人分離。這些場景從電話那頭傳過來,鍾永豐就像親身感受,他知道那都是宋貢祥會說的話,「他們的關係你不能想像是工廠裡面的老闆跟工人,那是一種久了之後變成是家人的關係,你沒辦法想像工廠裡面的工人出事之後,老闆會這樣聲嘶力竭。」

這次的事件,凸顯野蓮產業和台灣農村的勞動力嚴重不足,讓農民必須鋌而走險,也讓鍾永豐看見一個時代的意義:「它讓野蓮跟農民、農村與移工,30年來台灣跟東南亞因為全球化的關係,很多底層人民的命運交織在一起。」他思考把野蓮入歌,以莫蘭蒂颱風事件為背景,寫成歌曲〈野蓮出庄〉,寫出了美濃農民在菸葉無以為繼之後,尋找替代經濟作物時所面臨的艱辛。是宏觀一個時代的視野,卻又是一個人的故事,現在我們都知道,那是宋貢祥的故事。

▲金曲樂團生祥樂隊筆手鍾永豐,將宋貢祥與移工的故事寫成〈野蓮出庄〉。(圖/記者沈君帆攝)

▲〈野蓮出庄〉歌詞,內容提到移民官抓人。(圖/記者沈君帆攝)


野蓮 菸葉之後的新經濟作物


一場大抓捕,缺工的問題不會立刻消失,農民還是常因非法移工被取締。為了爭取開放農業移工,宋貢祥三天兩頭就跑去向在地立委請託,隔壁屏東縣立委他也去了好幾回。2020年勞動部開放2400名農業移工,今年8月再增額至6000人。「我們經過很多年的努力之後,終於爭取到了農業移工,他的配給也不是照面積,就每一個雇主可以申請兩個,也不是每一個都能准啦,我這次就准了一個。」多了一個人手不無小補,宋貢祥現有野蓮田17甲,他與同行組成像菸葉時代的交工班底,巡迴在各個野蓮田,免強維持人力。

歷經養豬養蝦失敗,種過蘿蔔、番茄,現在落腳在野蓮,宋貢祥就是後菸葉時代美濃農民的縮影。「就一個轉機再轉機,這些都是心路歷程,這裡中間你看轉一個行業,多少心酸在裡面?」宋貢祥想起了父親,「我的父執輩就在這個產業變動裡面,忽然間沒得種菸葉,只能改行養豬,我心想他們也是很掙扎,就像我遇到的情形是一樣的」。從2010年入行,美濃的野蓮耕種面積還不到30公頃,現在已經130公頃,超過百戶農家,近千人賴以維生。回望現在的自己,他多了一點驕傲:「起碼說我現在,在這個行業裡能夠養活那麼多人,我總覺得我很滿意。」

▲宋貢祥靠著手中的野蓮養活了許多美濃家庭。(圖/記者陳詩璧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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