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智妻每晚兜風到天亮才睡 丈夫承諾「照顧一輩子」卻失手勒死她

▲▼兜風,遊車河,開車,行車記錄器,駕駛。(示意圖/Photo by Mark Cruz on Unsplash)

▲失智的妻子每晚都吵著要出門兜風,回到家已經天亮。(示意圖/Photo by Mark Cruz on Unsplash)

文/每日新聞大阪社會部採訪組
摘自/寶瓶文化《無人知曉的房間:長期照護下,走投無路的家人的自白

那是2012年,炎熱的八月下旬。木村茂(75歲,化名)正漫無目的地開著車,副駕駛座坐著他患有失智症的妻子幸子(71歲,化名)。木村茂已經好幾天沒能睡上一個好覺了,此時頭腦一片空白。記憶中與妻子一起開車兜風的場景,現在想來也只覺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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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村茂手握著方向盤,側目看了一眼副駕駛座上的幸子,只見她正躺臥在座椅上,閉眼打著盹。已經開了多久的夜路呢?木村茂心裡想著。他已經非常疲勞,於是慢慢地踩下了剎車。車靜靜地停在路邊,然而沒過多久,幸子醒來了,不由分說地怒吼道:「快走!你在幹什麼?!」

茂一言不發,默默地踩下了油門。如此這般的深夜兜風是從一個多月以前開始的,患上失智症的幸子變得與從前判若兩人,總是大聲嚷嚷著:「帶我出門兜風吧!」自那時以來,幾乎每晚都會外出。回到家時,往往天已矇矇亮了。

八月二十二日。和往常一樣,半夜零點過後,幸子醒了。茂陪著幸子去上廁所,隨後給她吃了處方安眠藥。這時幸子總會嘟囔著「睡不著呢」,像孩子一樣撒著嬌。幸子躺在床上,茂輕輕地拍著她的後背,想要哄她入睡,然而對幸子來說卻並非易事。

片刻過後,好不容易傳來了幸子沉沉的呼吸聲,然而僅僅過了十分鐘左右,幸子又突然睜開眼。她總是這樣,睡著一下下,便又立刻清醒。這天晚上,也如此這般重複了六、七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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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不知為何,那天晚上幸子並沒有提出要外出兜風,而是每次醒來便用意義不明的粗言穢語對茂進行謾罵,激烈程度甚於往常:「你這樣的東西還是快滾吧!」「你這傢伙到底是誰啊?」

凌晨兩點左右。往常的這時候,茂正帶著幸子兜風。而此時,躺在床上的幸子正像鬼一樣怒目而視,瞪視著自己的丈夫。無論茂如何安慰都無濟於事。

也許妻子真的徹底瘋狂了吧?還是,她從心底恨著自己呢?茂這般想著。當時正是悶熱難眠的夏夜,幸子的脖子上圍著包了保冷劑的毛巾用以降溫。茂衝動之下,抓起毛巾的兩頭交叉起來,緊緊地勒住妻子的脖子。

「不能勒啊、不能勒啊⋯⋯」這句話像咒語一樣在茂的腦海不斷重複。但是,他卻並沒有鬆手。茂感覺到眼淚正順著自己的臉頰流下,隨即卻加大了手上的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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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過了多久。等茂冷靜下來的時候,發現幸子閉著眼,已一動不動。

茂把眼前的安眠藥瓶打開,一粒一粒地將藥片放到自己的手心上,就這麼放了數十粒。緊接著他把手心裡的藥片一股腦都塞進嘴裡,然後拿起桌上的燒酒瓶,直接將燒酒灌入口中。「就這樣結束吧。我也到另一個世界去吧。」

第二天上午八點半。照護機構的工作人員來到木村家拜訪。幸子當時正在接受介護保險服務之一的日間照顧(日托服務)服務。每週有五天,幸子都會去附近的照護機構,在那裡吃飯、接受健康檢查、參與娛樂活動。

來到木村家的工作人員正是來接幸子前去日間照顧的,然而與往常不同的是,無論他怎麼按門鈴,都沒人應門。對於具有照護需求的家庭來說,通常會安排一名照護援助專員負責與其溝通,制定照護服務方案。負責木村家的專員是一名年過七旬的女性,名叫白石早苗(化名)。工作人員隨即打電話給白石,向她報告木村家的異樣。

白石隱約感覺不妙,立刻拜訪了木村家,仍然無人應答,白石遂聯繫茂的兒子們。午後,住在附近的兒子趕到,用備用鑰匙打開父母的家門,終於發現了茂與幸子,現場一片淒慘。

幸子躺在床上,已無生命跡象。死因是頸部被勒導致的窒息。茂倒在床邊的地上,尚存一絲氣息。於是茂立即被救護車送往醫院,他因此撿回了一條命。

入院數小時後,茂恢復了意識。一開始還不知道自己為何在醫院裡,見到員警後,模糊的記憶漸漸清晰起來。「只有自己活下來了。」當被告知幸子死亡的事實後,茂陷入無盡的悔恨。

茂的病情並不嚴重,第二天便出院了,隨即因故意殺人嫌疑被警方逮捕。戴上冰冷的手銬時,茂清醒地正視了現實。茂親手奪去的,正是與自己相伴近半個世紀的妻子的性命。

「父親對於殺死母親(幸子)的記憶如同碎片一般。那天究竟發生了什麼,他自己也不甚清楚。只是,那時的父親心中有什麼巨大的東西崩塌了。一切都為時已晚。」2015年秋天,在案件發生三年後,我們對茂進行採訪,他沉重地向我們吐露了心聲。

約莫是2009年的時候,在茂退休十餘年後,幸子的舉動出現異常。幸子有時會突然把家中的衣櫥抽屜反覆開合,還會把不用的熨斗拿出來。在打工的餐館,她連簡單的點菜都會搞錯。「店家對我提出不滿了。」幸子和茂商量時如實道,茂聞言便讓幸子辭掉工作。

幸子每週會去兩三次游泳俱樂部。一天,茂陪著她一起去,工作人員見到茂便在他耳邊小聲說道:「您太太有時候連自己換泳衣都做不到,給其他客人帶來麻煩。」

「也許是上了年紀吧。」茂這麼說服自己。完全沒有想到幸子會得失智症。

2011年四月,幸子騎電動車時摔倒,造成左手骨折。幸子因此沒法做家務,茂開始照料她的生活起居。之後,幸子異常的言行舉止一下子加劇了。

因為骨折正準備出門去醫院的時候,茂發現幸子光著身子,只穿了下衣,便急急忙忙地帶著她回屋裡穿衣服。
兩人一起在超市買東西時,幸子突然說道:「我尿溼褲子了。」

「怎麼會呢,竟然在超市裡?」
「我也不知道呢,走著走著就尿溼了啊。」
幸子滿臉悲傷地看著困惑不已的茂。

一定是哪裡出現了問題。當年九月,茂帶著幸子去醫院拜訪失智症專家。經醫師確診,幸子患上了失智症,且較為少見地併發巴金森氏症症狀。

「『這種病是無法痊癒的。但是我們一起努力吧,爭取讓病程進展得緩慢一點。』聽到醫師這麼說的時候,我覺得眼前一黑。但那時候,我的心頭立刻湧現出一種強烈的責任感,『只有我能守護孩子他媽了啊』。」

茂辭去報紙配送的工作,一心一意地照護幸子。他隨即為幸子申請了介護保險服務,著手處理相關手續。首先幸子接受了照護及援助程度認定,以判定幸子需要接受何種程度的照護服務。

根據所需照護程度的不同,介護保險的給付額上限有所區別,所能享受的照護服務和照護方案也有相應變化。負責對照護程度進行認定的是各自治體的照護認定審查會,主要由醫療及福利等方面的專家組成。所需照護的程度,由輕到重可分為「援助一級」、「援助二級」和「照護一級」至「照護五級」,共七個等級。

幸子被認定為「照護一級」,即生活的一部分有照護必要。從照護的必要性而言,幸子的症狀並沒有達到非常嚴重的程度,她每天會去機構接受日間照顧服務。

然而,在被確診為失智症約半年後,幸子的症狀逐漸惡化。大約是2012年的春天,幸子彷彿變了一個人似的暴躁易怒起來。肚子餓的時候,她會對茂怒吼:「快給我準備吃的!」

漸漸地,幸子已無法獨自洗澡、更衣。更有甚者,也許是因為不知自己何時大小便,未能及時更換尿布的緣故,穢物時常從尿布中漏出,把房間弄得骯髒不堪。

四月,幸子再一次接受了照護程度認定,這次被判定為「照護四級」,即幾乎生活的所有方面都有照護必要,距離最初的認定僅過了不到半年的時間,幸子的照護需求程度就加重了三個等級。

正值萬物蔥翠的五月,最終,幸子已認不出茂了。
「你這傢伙,是誰啊?」
「這裡是哪裡啊?」
「你這傢伙真討厭啊。」
幸子在家頻頻對茂惡言相向。

「那時候,我總是點頭應承著,直到孩子他媽冷靜下來為止,我一直輕輕揉著她的背安撫她,有時這一過程要持續幾十分鐘。」過去,下班回家總是很疲勞,幸子會用她那包容的笑容治癒我的心靈,那樣的幸子現在到哪裡去了呢?在我眼前的這個人陌生不已,她究竟是誰呢⋯⋯與和從前判若兩人的幸子共度的每一天都彷彿巨大的石塊,沉重地壓在茂的心頭。

「竟從孩子他媽口中說出『你這傢伙』這樣的話。她已經再也不是從前那個溫柔的幸子了。活了一輩子,我從未有過比這更痛苦的經歷。」回憶起當時的心情,茂的神情痛苦,悲傷地哭了起來。

▲自那以後,便開始了每日開車兜風的生活。(示意圖/取自免費圖庫pakutaso)

2012年的梅雨季節到了,自那以來,幸子的睡眠便成了問題,漸漸地已無法入睡。有時半夜要醒好幾次,醒來後便對茂大聲斥責。幸子的主治醫師開始為其開處方安眠藥幫助睡眠也是從那時候開始的。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處方藥也漸漸不管用了。

「你們啊,半夜實在太吵了。」鄰居們不禁抱怨。幸子有便祕的毛病。一段時間沒排便的話,茂會給她喝中藥通便,然而有了便意後幸子卻來不及趕到廁所,就把床鋪和房間弄髒了。

為讓幸子能及時上廁所,茂讓她睡在離廁所近的房間。然而,因為房間在玄關旁,晚上幸子的聲音很容易傳到外面,影響鄰居。

也許幸子也覺察到自己給鄰居們帶來的不便吧,一天晚上,幸子喃喃道:「我想到外面去。」

「於是我把她帶到停車場,讓孩子他媽坐上副駕駛座,那輛車是我們當時為了去旅行買的。幸子只要一坐上車,心情就會變好,還會打起瞌睡來呢。」

自那以後,便開始了每晚開車兜風的生活。原先還能起效的安眠藥漸漸地已對幸子發揮不了作用,每到半夜幸子就會變得很興奮,茂為了讓她平靜下來,除了帶著她開車兜風以外別無他法。這樣一來也能避免由於在家太吵鬧而影響到鄰居。

清晨,結束深夜兜風回到家後,茂便打開幸子枕邊的CD播放機,給她播放〈大象〉、〈鬱金香〉之類的童謠。茂會像哄孩子入睡一般輕拍幸子的後背,此時幸子便露出安心的表情,沉沉入睡。

每週有五天,幸子會去機構接受日間照顧服務。趁著幸子不在家的時間,茂便在家做些清洗工作,準備幸子的晚餐,忙完後喝上少許啤酒或燒酒,隨後小睡個兩三小時。

即便如此,每晚的深夜兜風仍然對茂的生活產生巨大的影響。茂漸漸感覺身體沉重、疲乏無力,整個人倦怠萎靡。七月末的一天,照護援助專員白石看到茂疲憊的表情,於心不忍,力勸茂暫且把幸子送到全托照護機構去,好讓彼此的生活都走上正軌。

「『我要一直照料幸子直到最後一刻』,雖然我下了這樣的決心,但是這次,連住得很遠的孩子們也來說服我。而且因為照護,我已筋疲力盡,心想著,這一次就把幸子送到照護機構去試一試吧。」

八月,茂找到了姬路市內四所提供入住的照護保健機構,逐一遞交了入住申請。然而,每所機構的入住費用都在每月十萬日圓左右。有些民營養老院或高級會所花費更是高達每月二十萬甚至三十萬日圓,對於每月養老金只有十幾萬日圓的茂來說,這樣的開銷是他負擔不起的。

但是,所有機構給予茂的都是否定答覆——「我們目前沒有空床位。」某機構的負責人如是向茂解釋:「我們這兒,目前有一百個人在排隊等著空床位。」

如果長期入住有難度的話,那麼不妨試試幾天或幾週的短期入住?茂這樣想著,決定試著申請短期入住服務。白石隨後找到了幾處符合條件的機構。

這一次得到的答覆並不是沒有床位。但是,一聽說幸子會在半夜大聲吵鬧,所有機構都拒絕了她的申請。

「我好不容易下定決心要將幸子送入照護機構,結果,並沒有人願意接收孩子他媽啊。果然還是只有我能照顧幸子啊。無奈之際,我還是這樣說服自己。」

雖然茂已感到身心俱疲、力不從心,但每到深夜,他還是堅持握著方向盤,帶著幸子外出兜風。不久之後,悲劇便發生了。

2013年2月4日,神戶地方法院姬路分部的法庭正在審理該案件,木村茂因故意殺人罪被檢方起訴,出庭接受審判。茂對自己所犯的罪行供認不諱,事實確鑿無疑,因而審判的焦點集中在量刑上。

負責為茂辯護的是兩名由法庭指派的律師,辯護律師積極向法庭爭取對茂的緩刑判決,真摯地向陪審員講述茂與幸子曾經多麼幸福地共同生活著,並在螢幕上向法庭展示他們在新加坡旅行時的照片。

當時負責為茂辯護的一名女性律師這麼回憶道:「那是在我從事律師工作第二、第三年時所負責的案件。我對當時的主任、我的律師前輩這麼說道,總而言之盡力爭取緩刑判決吧。那時候我抱著這樣的想法,如此令人悲痛的案件絕對不能與一般的故意殺人案件一概而論,我至今還記得當時自己竭盡全力為案件辯護的樣子。」

在第二天向被告人提問的環節中,茂講述了自己對幸子的思念。

──對於將您的太太殺害一事,您是怎麼想的?
「我想著我到底為什麼會做出那樣的事情呢?我做的事是無可挽回的,我的腦子裡滿是這樣的想法。我很想要賠罪,想說一句,真的對不起。」

──現在再回憶過去,您覺得怎麼做能夠避免這起悲劇的發生呢?
「我應該盡早把妻子送到照護機構去的,這樣就能避免悲劇的發生。」

──您的太太已經去世了,您現在每天都在想著什麼呢?
「我每天都在想著我的妻子。沒有一天不在想著。」

──生病後的幸子太太對您來說是怎樣的存在呢?
「生病後的幸子就像三、四歲的孩童,很可愛。」

──您曾經有過不想再照顧幸子太太的想法嗎?
「一次都沒有。」

──為什麼猶豫著不願送幸子太太去照護機構呢?
「我妻子心情好的時候,我們倆的日子過得真的很快樂。如果她去了照護機構,我們就不能經常見面,也不能一起生活了。」

──您曾經想過要永遠和您太太在一起嗎?
「是的。我一直是這麼想的。」

──如果當時您太太的病情繼續惡化,您還會繼續照顧她嗎?
「是的。我做好了準備,要一直照顧她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

──今後您打算怎麼繼續生活下去呢?
「我未來的每一天都會想著我的妻子,我的幸子,直到我生命的盡頭。」
 

★本文摘自寶瓶文化出版《無人知曉的房間:長期照護下,走投無路的家人的自白》,作者為每日新聞大阪社會部採訪組,包含前田幹夫、涉江千春、向畑泰司。深度採訪多起照顧殺人案件中的相關人士,傾聽「加害者」的沉痛悲鳴,揭開家庭照護慘烈的現實困境,探尋預防慘案再度發生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