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葉文忠
林奕含因走不出憂鬱症襲擊,終於自殺身亡的消息,震盪了整個社會許久,不只是傷了父母、讀者,當人師成為罪惡淵藪時,這傷,是大傷,傷了整個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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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我不再談「罪」與「犯」,社會已討論太多,我真正想談的,是為何這麼一個文采洋溢,清秀美麗的女孩,會選擇替自己下了這樣的人生註解?媒體除了利用悲劇狗血外,我沒發現有任何媒體看到整件事情背後,那足以影響台灣未來的隱憂。
美麗、才氣、誘姦、自殺,這幾個名詞都聚集在林奕含一人身上,反差效果太強,必然引發媒體聚焦逐臭,《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是林奕含的處女作,也是一本不堪的回憶錄,讀過她的片段文筆,生花妙筆靈氣活現,這文壇初筍,肯定是明日之星,甚至有可能成為90後的「三毛」,然出書之後成為絕筆,諷刺地成為最強的促銷活動,林奕含滿腹才華,卻選擇斷了自己的創作路。
奪走林奕含生命的,是憂鬱症,不是誘姦這件事,她幾乎隨時準備好要赴死,「我突然發明等捷運的訣竅,就是排在別人後面,否則太想跳下去了,瞬間為自己的冰雪聰明得意不已。」此類帶點揶揄口吻的輕生文字,反覆出現在她的臉書上,口氣看不到悲傷。
早有人解讀出「房思琪」是「防師騎」的諧音,這是台灣社會一個膿瘡的名稱,真不值得拿來大書特書,這膿無法醫治,台灣人裡就是有那麼高比例的衣冠禽獸,無可奈何。近年社會整個價值、觀念早徹底翻了,憾事不斷,衝突不斷,傷害不斷,暴戾與悲觀之氣瀰漫整個台灣,七八年級生成長在此醬缸中,心靈被霾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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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林奕含為什麼在事件的八九年後,成年了,邁向成熟了,不但走不出陰霾,反而越陷越深成了憂鬱症,精神病?我常寫作體會最深,在創作故事的那段時間裡,其實是完全活在故事中的,也就是說,林奕含用親身經歷當故事的湯底,讓自己再次經歷了「誘姦」的過程,所以真正的誘使她走向絕路的,恐是「寫書」這件事。
回推林奕含的當年,一個十七歲的女孩,還在「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懷詩年紀,是個愛、情、慾無法區分的階段,沒有經過生存困頓掙扎,沒有經過社會險惡的洗禮,愛上老師,這是多麼正常的現象,就像青春年少迷戀歌手偶像一樣的莫名其妙,被荷爾蒙催動著不分南北西東,無法控制著生理機能的啟動,讓孩子身陷在自以為「真愛」的幻境中,遇到誰?愛上誰?對或錯?都是運氣。
青少時期「情竇初開」無法阻擋,更無法限制與要求,只能經過思想成熟後帶來的轉變。轉身看看身邊的人,有幾對夫妻真由青梅竹馬最終成為眷屬的?那多數是存在童話、小說故事之中的浪漫收尾而已。長大了,見多識廣了,環境的改變,讓每個階段對人生的理解都不同,也決定了選擇標準,「如今識盡愁滋味,卻道天涼好個秋」,這叫成長。
可惜,林奕含的死諫,希望別再有房思琪,卻沒機會理解「天涼好個秋」的人生階段與意境,若她能走到四十不惑,以其才情,作品必成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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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奕含是醫生的孩子,物質上是富裕而無缺的,但「無缺」也成為一種人生缺陷,少了一種面對困境該有的反抗鬥志。但這缺陷,是父母用再多錢也給不了的,我們如何教孩子即便身處「地獄」也能面對困境往下走?誰又能教孩子,在身心俱傷的時候,能自我療癒,救贖自己?
「我曾經是一個中毒非常深的張迷,無論我有多麼討厭胡蘭成」讀到林奕含的這段文字,我恍然大悟。
我其實是很怕讀張愛玲的,害怕她作品中那種陰鬱,那凝結的場景,那描繪人性的可怕色調。林奕含是張愛玲的鐵粉,於是「笑,全世界便與你同聲笑,哭,你便獨自哭。」林奕含個性的本質色彩裡,灰色佔據了極大塊,「我在寫這個小說的時候會有一點看不起自己」,這文字看出了「誘姦」對林奕含造成的心靈折磨,也因此困在對文學「會不會,藝術從來就只是巧言令色而已?」的自我爭辯深淵裡出不來,最後結尾收在「文學背叛了她們」的頓悟中,這書後的訪談,看見了毀滅。
傷痛成就了文學,自古皆然,所有的偉大詩文,總有情感依歸,來處可能是情傷、是思鄉、是人生際遇,越是人生的斷裂處的撕裂之苦,生存下去,就越能完成一個偉大的作品。
司馬遷受盡折磨,慘遭宮刑,在人生最屈辱的時間裡寫下了《史記》,透過轉移,透過專注,「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讓整個生命反轉,創造了中國史上最偉大的鉅著;蘇東坡在人生最黑暗時,被貶黃州,卻寫下了「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磅礡的《赤壁懷古》。
這些文壇巨擘,在那最痛苦屈辱的歲月中,那著轉移,那個專注是怎麼來的?父母能教嗎?每個孩子都是獨立的靈魂,遇到的問題的解法肯定不同,靈魂的蛻變,不是靠「書中自有黃金屋」所能領悟,林奕含小小年紀讀了那麼多的書,每一本都是把灰階的刷子,一層層的刷上,把自己越纏越緊,她的重度憂鬱,選擇透過文學抒發,卻翻出了心靈中最黑暗的那一塊故事,綑死了自己。生命教育卻停留嬰兒期,病得不知生命的可貴,病得不知自己的輕生最傷的是父母。
我相信社會上纖細敏感的「林奕含們」很多,生病之前,這樣的孩子就已經活在死胡同裡,如何讓陽光照進心房中的黑暗角落?這一點除了父母,沒有其他燈光師能打光。有這樣的孩子,父母們更需要協助孩子避開「雷區」,且自己不斷接觸正面能量,用身教順帶影響孩子「砥礪心智,使其堅強」,勇氣、勇氣、勇氣,當父母有無窮的人生勇氣,孩子自然能耳濡目染,帶自己走出困境,不讓憂鬱纏上心頭。寫書,讓林奕含再度暴露在危境中,想想,在寫書之前,如果有一股力量讓林奕含文筆揮灑的不是《房思琪的初戀樂園》,而是《陳樹菊的人生菜園》,林奕含的生命可能已經改觀。
戰後嬰兒潮那個時代的父母,都歷經苦難歲月,生活困頓卻積極求生,而他們的子女,竟創造了台灣最輝煌的經濟年代,或許正是那樣的身教教會了下一代,如何克服困境。但戰後第二代富裕後,也極力給下一代富裕的環境,卻忘了自己曾經歷的生命教育,無法提供第三代孩子「缺乏」,造成了時代「缺陷」。
李嘉誠說過:雞蛋,從外打破,是食物;從內打破,是生命。人生,從外打破,是壓力;從內打破,是成長。「孩子,我要你將來比我強」,是我最厭惡的廣告詞,是父母對孩子施壓的修辭。能活在困境,又能打破困境找路的孩子,才是真強者,這樣的下一代越多,國家社會才會真強大。
林奕含之死,在惋惜中,我們是否看清並學到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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