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歲人瑞活累了 想死求解脫遭兒孫阻 哀:想到地下找老伴了
文/陳永儀(關懷師、心理師、中央大學認知神經科學研究所心理學教授)
我想搬家了,不行嗎?
沒多久後門開了,我與夥伴迅速進入屋內,看見一名滿頭白髮的老先生,直挺挺地坐在桌前。我們立刻上前做初步的檢查,並試圖與老先生交談。老先生面無表情,雙眼直視前方,完全不做回應。
基本的檢查結果顯示,他並沒有任何異狀或不適之處。經詢問在場的家人,大家似乎都不願多說。按程序,我們可以將老先生帶到醫院檢查,但還是尊重家人的意願與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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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老先生的兒子,就是我們進來時在臥房門外的那名中年男子,搖搖頭,長嘆了一口氣,用流利的英語說:「帶他去醫院吧……至少今晚會安全,免得他又想著要死……」
既然兒子說了這句話,程序上我們就一定要將老先生帶到精神科急診評估。老先生持續沒有反應,但也沒有抗拒地跟著我們上了救護車。在填資料時,我看到老先生的姓:Chao,趙;看到老先生的生日,一○三歲!我數學很差,拿出手機又算了一次,沒錯,是一○三歲!
我心想,如果是華人,又是這個年紀,那麼講國語(或其他方言)的機率應該不低。但是……之前我已經有了一次偏見,這會又要假設他是華人,會講國語,會不會反而冒犯了老先生呢?我很猶豫。因為自己平常就很反感別人因為我是東方人,所做出種種的假設:數學好、功課好,至少會一種樂器等等。這些在我身上沒有一樣是正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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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姓趙嗎?」最後,我還是忍不住,用最小心謹慎的態度詢問。老先生茫然的眼神突然聚焦了,仍然不發一語,但卻緩緩地轉過頭來。
「你……會說中文?」老先生說話了!
「是啊,趙爺爺,您還好嗎?」通常在這時侯,無論是在東方或西方文化裡,很自然地會接著說,大家都很擔心你之類的話。但這時,我只想把重點放在老人家身上,而不是讓他感覺連累了別人,讓別人擔心了。
雖然,告訴對方很多人擔心他,可以是一種關心的表示,讓對方知道他是被愛,被別人在意的,但這種話也很容易造成對方的壓力,可能讓人覺得自己是別人的負擔,認為自己拖累別人因而感到內疚。我想把情況簡單化,我們的時間有限,老人家願意開口,是個好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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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嗎?我這歲數,能吃能睡能走動,你說呢?」老先生反問我。
看來今天是遇到對手了。平常,都是我用簡短的開放性問題,換取對方冗長的回答。瞬間,我好像將運作模式從緊急救護人員切換為心理師。
「趙爺爺,」我趁著救護車急轉彎時,順勢滑到他旁邊坐,一臉無辜地說:「這樣聽起來是不錯,但您現在跟我一起坐在救護車裡,應該是沒有很好吧?」我盡量講事實,少猜測。老先生看著我,再看看四周,大大地吸了一口氣,先是點頭,後又搖著頭說:「我累了……」
這是什麼意思?是累了想睡、心理疲憊,還是精神耗盡?我不做回應,但視線不離老先生的雙眼,表示我在聽、在想,我在試圖與他產生連結,有意願與他的世界交集。
「你知道活一百多歲是什麼感覺嗎?」我笑了,顯然他知道答案,但我還是搖搖頭。
「當你不再覺得跟這個世界有關。當可以跟你說話的朋友,伴侶都不在了。當生活中沒有任何事情可以讓你有興趣。我來到這世上,該做的、想做的,都做了。兒子的生活、孫子的成長,都不讓我掛心,也離我越來越遠。我對我過去的人生很滿意。但現在我不想在這了!我想念我的老伴、老友、我的兄弟姊妹,他們都不在這了。我想去他們去的地方。我對這個世界,毫無留戀。我想走了。我,累了。」
累了。
剎那間,我似乎感受到那疲憊的沉重,那厭倦的無奈。他累了,不行嗎?一個晚上,這麼多的家人、陌生人,又是敲門,又是鑽鎖,將他從臥室、從家裡挖出來,勞師動眾地請上了閃燈鳴笛、車程顛簸的救護車,是為什麼?他對目前的處境毫無留戀,想「搬家」了,不可以嗎?現在被送到醫院的急診室,除了要被檢查身體之外,因為兒子提到他「想死」,還需要經過精神科的評估診斷,是個很折騰人的過程。
*自殺,非解除痛苦的唯一方式
自殺,應該是屬於人類的獨特行為。雖然過去有些看似動物自殺行為的報導,但這些看起來像是自殺的行為,到底是不是自殺,用目前的科學技術,實在無從斷定,就像無法知道動物是否有思想一樣。但人類自殺,卻有機會將自殺的意圖、行為、動機、理由,清楚地陳述或記錄留下來。
無論從歷史或宗教的角度來看,自殺基本上都被視為不被接受的行為。不過,柏拉圖列舉了四種例外:第一種,道德喪失,無法拯救。第二種,死刑,也就是政府下令自殺,如蘇格拉底最後被迫服毒一般。第三種,迫於受到無可避免之極端不幸經歷。第四種,因為自己極度不公正行為而感到羞恥。
以上的第三種,有時會被引用為安樂死的基礎。支持安樂死的主要論點,源自於任何生物與生俱來的避免痛苦、尋求舒適的本能。柏拉圖所說「無可避免的極端不幸經歷」,可迫使人用結束生命,來逃避不幸經歷所帶來的痛苦。許多人更認為,逃避痛苦,追求快樂,不止是一種選擇,而是我們的權力。
從臨床心理學的角度來說,自殺傾向、意圖或行為,一定是評估與診斷上的重點。我個人的想法是,如果自殺行為是因心理疾病所造成,則此自殺行為則不屬於柏拉圖所列舉之例外。主要原因有二:
第一,若使用大多心理/精神疾病目前皆有有效的治療方式,造成一個人想要自殺的痛苦因素可以被減緩,甚至解除,重點當然應該放在治療,而不是用自殺來解除痛苦。
這好比身體上的疾病,如膽結石,會造成患者很大的痛感,如果這痛感無法消除,患者可能會說寧可死了,因為無法承受這般痛苦。但用目前的醫療技術來解決膽結石的問題不難,如果患者堅持不接受治療,卻因疼痛不堪而去尋死,是不可想像的事。
第二,心理疾病的本身,如重度憂鬱或躁鬱症,是會影響患者認知與思考模式的疾病。患者會感覺無望,認為自己沒有選擇的餘地。
用剛剛膽結石的例子來說,膽囊有結石是事實,有痛感也是事實,但因心理疾病所產生認知上的扭曲或誤差,可能會讓患者堅信手術或其他治療方式都沒用,認定自己就是這樣了,會一直痛下去了!
有時,面對憂鬱症病患,我會想到:如果我和他們的認知一樣,我也認為做什麼都沒用,我一定也會憂鬱……這種無望感、毫無選擇的想法,還有想自殺的念頭,可能是疾病本身造成的。這時,需要借助外力,讓患者願意接受治療,因此重點還是應該被拉回治療,而非認定自殺為解除痛苦的唯一方式。
但是,趙爺爺身體上沒有病痛,沒有精神或心理病史,乍看之下,也未遭遇極端不幸的經歷。他連安樂死的條件都不符合!當救護車開到了急診室門口時,我喚了聲:「趙爺爺……」他把目光從遠處拉回,整晚第一次地看著我,我們四目交接,我看到深切的悲哀、無奈、疲憊。他不說話,因為無話可說。他不為自己爭取想要的,因為他已經放棄。他的眼神不再發亮,因為沒有盼望。連待在自己房間裡,最後也被拖出來。他只能任人擺布。我也無話可說……我必須按照標準流程,按部就班地來處理這個案件,甚至在將他轉交醫護人員手中後,也無法多留。就算我可以留下,又能如何呢?
趙爺爺的眼神留在我腦海中,久久揮之不去。在如此提倡人權,卻也無法擺脫法律與道德規範的世代,他有權選擇離開這已經毫無眷戀的人生嗎?誰又有權禁止他追求快樂、遠離痛苦呢?
認為做什麼都沒用,這種無望感、毫無選擇的想法,還有想自殺的念頭,可能是疾病本身造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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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錄自《生命這堂課:心理學家臥底醫療現場的26個思索》
作者:陳永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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