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師兄|士官長的鳥
※本篇文章由批踢踢唬爛版(TigerBlue)二師兄授權刊載,純屬創作,你要認真,那我也沒辦法
我在軍中負責打掃的區域是營舍四樓平面。
跟每天刷馬桶的浴廁班、扛著垃圾爬上爬下的資收班比起來,其實算是滿輕鬆的工作。
美中不足的是,在四樓走廊,牆壁與天花板交界處的水管上,築著一座鳥巢,上面住著一隻肥到流油的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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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滿喜歡動物,每次行軍看到營區裡的小狗跑在部隊前面,心情都會變好,甚至偶爾半夜老鼠在我的鋼盔上面開演唱會,我也抱持著尊重包容的心態。
▲很賤的鴿子示意圖,非當事鴿。(圖/Pixabay圖庫)
這個毛乎乎的小傢伙還沒發育完全,平時不怎麼亂動,也不會發出叫聲,只是靜靜地窩在巢裡,就像個鴿子界的死肥宅,胖胖的相當可愛。
然而牠生平最大的興趣,就是坐在巢中拉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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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也怪不得牠,拉屎原是鳥之常情,只不過牠成天窩在巢裡,屁股向外一伸就豪邁地大拉特拉,屎落在走廊地上,炸開一圈又一圈放射狀的污漬,要苦惱的可是我。
每每到了打掃時間,牠拉在地上的屎已經變成褐色的硬塊,我都得用拖把來來回回刷好幾次,才能刷掉頑強的屎垢。
如果沒把屎刷乾淨,班長檢查掃地區域不滿意,整個寢室可能會在半夜被挖起來罰站。
來來回回幾次,我發現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於是狠下心來,決定斬草除根,有天晚上就怒氣沖沖地跑去找牠理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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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意!注意還動啊!?」我雙手插腰,抬起頭瞪著那隻鴿子:「這坨屎是誰拉的?當這裡是自己家是不是?我看你是過太爽啊!」
「……」鴿子沒有回答。
「不承認是不是?沒關係,繼續撐啊,我們時間很多。」我點點頭。
「咕。」鴿子若有所思地抖了一下脖子。
「我跟你講話你再動沒有關係,瞧不起我是不是!?我比你菜是不是!?」我簡直快氣瘋了。
「……」鴿子沒有回答,只是高高在上地歪著頭,跩得要命。
我心中無名火起,舉起手裡的掃把,指著態度倨傲的肥鴿。
「聽好了啊,我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要是再讓我看到地上有屎,我就叫打飯班把你抓去加菜!」我作勢要戳牠的鳥巢,嚇嚇牠。
聽到我的威脅,肥鴿渾身一震,然後撲通一聲拉了坨屎。
「我操你媽!」我崩潰大叫,掃把用力往鳥巢捅去。
這氣勢萬千的一刺何等威猛,別說是區區鳥巢,就算擋在前面的是活生生的敵軍,只怕也要被刺出一個透明窟窿。
肥鴿穩若泰山,八風吹不動地端坐在巢中,冷眼看著掃把停在半空中。
掃把被握在一只有力的大手裡,我瞬間汗如雨下。
「牠好好的在那邊,你幹嘛打擾牠?要是你睡覺的時候我也拿掃把戳你,你什麼感覺?」手的主人說道。
「士、士官長好!」我趕緊立正敬禮。
「嗯。」剛剛從寢室裡走出來的士官長點點頭,接著說道:「牠媽媽在這裡築巢很久了,每年的這個時候都會回來產卵,不要動牠。」
乖乖不得了,這隻鳥居然是士官長罩的,地位比我還高啊!
「報告士官長,這隻肥鳥……我是說這位學長,不知道吃了什麼,每天都會在巢中拉屎!」我壯著膽子說道。
「那又怎樣?你不會拉屎嗎?」士官長問道。
「報告會,但牠每次都拉在地上……」
「所以現在是我的問題嗎?」士官長不悅地皺眉。
「報告不是!可是……」
「屎是牠拉的,你有意見去找牠。地是你掃的,我有意見就來找你,事情就是如此,這樣你清楚嗎?」
「……清楚。」我含著淚,委屈地說道。
士官長點點頭,很快就走掉了。
撲通。
那隻肥鴿又趾高氣昂地拉了一泡屎。
「你是吃屎長大的嗎!?」我氣到渾身發抖,卻無能為力。
這件事不是我一個人能解決的,苦思良久後,我決定招開緊急作戰會議。
「軍械班所有人!集合!」我站在寢室門口大吼。
「衝三小?」班頭拎著飲料,首先懶洋洋地走了出來,國中開始在英國留學的他,回台當兵後中文忘了不少,說起髒話倒是一點也不含糊。
我把怒火沖天地把剛剛的遭遇講給班兵聽,說道:「掃地區域遭敵火猛烈攻擊,問單兵如何處置?」
「報告伍長,我決定變換拉屎位置至前方兩公尺處,採躍進方式前去,我現在就去!請伍長以火力掩護我!」其中一個班兵憤怒地脫下褲子。
「掩護你妹!想去你自己去,那可是士官長的鳥。」我搖搖頭。
「以牙還牙,以屎還屎。」酷愛港片的浩南一邊說一邊脫下褲子:「我陳浩南出來混,靠的只有三件事,人多,屎多,屁眼多。」
「靠北,拉了還不是我們打掃?」我翻白眼:「在這裡拉屎是沒有用的,真有種的話,就去缽蘭街闖一闖。」
噗。肥鴿也難為情地用糞便加入討論。
「畜生。」我怒道。
「應該是禽獸。」班頭更正。
「閉嘴啦臭留英,不要只有在這種時候中文比我好啦!」
一群人相顧茫然,竟拿那隻鳥毫無辦法,只得各自散去。
於是,每天晚上掃地時間,都有一灘一攤的鳥糞等著我們。
「說真的,你屎也多得太誇張了吧?我都沒有拉這麼多欸。」我苦言相勸:「我真的覺得拉成這樣不太健康,要不要去醫護所看看?」
不論我如何動之以情、說之以理,牠還是屎性不改,肆無忌憚地用排泄物在地上塗鴉。
「你都不出門,平常到底吃什麼過活啊?吃屎嗎?該不會真的是吃屎吧?」我有時也會這樣揶揄。
肥鴿沒好氣地拉著屎。
我從沒看過哪隻鴿子這麼邋遢,不僅地上是屎,連羽毛上都沾滿深褐色的屎垢。
「你好臭,到底是怎麼拉才能拉到自己身上啊?」我簡直嘆為觀止。
肥鴿一臉無辜。
日子漸漸過去,牠的毛色轉亮、羽翼漸豐,很發育成一隻成熟的鴿子,卻遲遲沒有飛走。
也許是身上有什麼缺陷吧?
我慢慢開始明白,為什麼自己會這麼在意這隻鴿子。
他就像我一樣,因為某種原因,被桎梏在這個狹小的空間,只能引頸張望外邊遼闊的世界。
不知不覺間,我對牠竟生出了一股憐惜之意。
忘了從哪天開始,我習慣了省下早餐的半個饅頭,偷渡回去餵渾身是屎的肥鴿。
「你看看你,長這麼大還這麼邋遢,將來哪隻母鴿願意幫你生蛋?」有天晚上,我一如既往地刷地板順便練鳥語:「尼特族當這麼久,連你媽都懶得回來看你了,不要一臉不屑,要不是你媽跟士官長有交情,你能在這裡隨心所欲地拉屎?」
我轉過頭,看著營舍四樓外的夜景。
澄黃色的昏暗光線中,高樓群起,窗中燈火通明,偶爾幾架飛機閃爍著信號燈滑過天際。
外頭,無數人們正忙碌卻踏實地生活著。
我不由得看得癡了,喃喃道:「你知道嗎?我大學宿舍頂樓看出去也是這片風景。」
我人生中最自由以及最不自由的一段時間,都是在這片天空下度過。
曾幾何時,我也穿梭在這座城市的各個角落,自由自在,無拘無束。
繁華的、生機蓬勃的港都啊……
「我要是你,就飛得遠遠的,想去哪就去哪,絕不回這個鬼地方,真搞不懂,你明明有翅膀,為什麼不飛?」
肥鴿沒有理會我,只是繼續拉牠的屎。
我卻愣在原地,反覆思考自己無意間說的話。
那句話彷彿是對我自己說的。
──你明明有翅膀,為什麼不飛?
夢想終成,本該翱遊九霄的我,為什麼非得關在這種地方?
突然之間,肥鴿抖了一下。
我仰起頭,看著那隻肥宅鳥動作生疏地張開羽翼,身上乾裂的屎屑脫落飄飛。
「終於要走了嗎?」我驚喜。
肥鴿歪著頭,略帶遲疑地看著我。
「飛呀!」我顫聲鼓勵:「沒什麼好怕的!飛呀!」
帶著幾許膽怯、幾許興奮,肥鴿奮力扭動身體,撲騰撲騰地拍動翅膀,巢中枯枝簌簌抖落。
我突然有點鼻酸。
那隻陪伴我三個月的肥鴿,終於擁有追尋自由的勇氣。
我卻得忍受引以為傲的翅翼在軍中日漸凋零。
▲跟鴿子說「替我看看這世界」的示意圖。(圖/Pixabay)
彷彿聽懂了我的呼喊,肥鴿眼中精芒大盛,驀地翅膀一振,雙腳拔地而起──
──然後牠拉了一坨屎,闔上翅膀繼續宅再巢裡。
「……」我默默地看著牠。
「咕。」牠一臉莫可奈何地回望。
「去你媽的死肥宅。」不知為何,我完全生氣不起來。
隔天,我捧著饅頭來到鳥巢下的時候,肥鴿消失了。
□
真的是很不講義氣,居然趁我睡覺的時候飛走。
一想到那隻沒有求生能力的肥宅鳥要在外面殘酷的世界飛翔,我就忍不住擔心。
也許是習慣了,我照常從早餐省下半顆饅頭。
肥鴿那麼懶,萬一哪天看世界看累了,想回來繼續當宅男,我一定要拿出準備好的饅頭,好好嘲笑牠一番。
偶爾,我掃地時會下意識地喃喃自語,直到抬起頭看到空蕩蕩的鳥巢時,才會陷入空洞的呆滯。
肥鴿的身影再也沒有出現在巢中。
令我驚奇的是,地板上的屎垢仍然規律地出現,一天也沒有少過。
「太邪門了吧?這屎難道是從地上冒出來的不成?」班兵們嘖嘖稱奇。
只有我默默刷著地板,嘴角忍不住微微揚起。
「有人這樣打招呼的嗎?」我看外頭的天空,止不住的笑:「髒死了你。」
在報平安的鳥糞陪伴下,最後一個月很快過去,轉眼間,我隔天就要結訓了。
那天夜裡,我躺在床上,遲遲無法入睡。
並不是興奮,而是我的心中有股說不上來的奇妙預感。
啪啪。
萬籟俱寂的深夜,一陣翅膀拍動的聲音響起。
「不會吧?」我的心跳加快。
我掀開蚊帳,輕手輕腳地下了床,從內務櫃摸出手電筒,往黑漆漆的走廊上走去。
啪啪啪啪啪……
隨著我的接近,翅膀拍動的聲音越發響亮。
我眼眶發熱,手指緩緩顫抖。
啪擦,我打開手電筒。
走廊上,鳥巢的下方,一個熟悉的身影背對著我,光著屁股蹲在那裡。
噗噗噗……
身影腹瀉一般拉出源源不絕的稀糞。
我看呆了眼,手電筒鎂光燈一樣照著不斷向下傾瀉的糞便瀑布。
身影的手裡握著一團瘋狂掙扎的羽毛,向後緩緩拉到臀部後方,在屁眼上擦拭。
彷彿要將鴿子塞進直腸一般,用力在肛門上擰絞著,搓揉著,磨蹭著。
新鮮溫熱的糞垢沾在倒楣的鴿子身上,很快潔白的羽毛變成了褐色。
鴿子張開鳥喙,似乎想發出慘叫,卻被灌進去的排泄物蓋住了聲音。
身影發出滿足的嘆息聲,回過頭來。
「────!」
我關掉手電筒,拔足往寢室狂奔。
我完全鼓不起勇氣回頭查看那隻鴿子是不是我朝思暮想的肥鴿。
我只是飛快爬上床,躲進棉被中,心臟仍砰砰狂跳。
腦海中無數念頭飛轉。
「牠媽媽在這裡築巢很久了,每年的這個時候都會回來產卵,不要動牠。」
「說真的,你屎也多得太誇張了吧?我都沒拉這麼多欸。」
「你都不出門,平常到底吃什麼過活啊?吃屎嗎?該不會真的是吃屎吧?」
「你好臭,到底是怎麼拉才能拉到自己身上啊?」
「太邪門了吧?鴿子都走了,這屎難道是從地上冒出來的不成?」
──叩。
寢室門外傳來士官長巡邏的腳步聲。
腳步聲停在寢室門口。
我屏息,用力咬住手,不讓自己發出任何聲音。
一直到腳步聲漸行漸遠,最後消失在走廊盡頭,我才開始低聲啜泣。
那天晚上,我一直哭一直哭,鼻涕眼淚爬滿整張臉。
傻瓜,你為什麼要回來……為什麼要回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