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死老鼠已是奢侈!脫北少年自白:做苦工喝髒水,餓到偷吃會被打死

文/金革(김혁)
譯/郭佳樺

哭,並不是因為想家人,而是因為拖不動樹木

在教化所裡有許多流傳的經驗談,比如某人哭,不是因為想父母、想孩子而哭,而是因為拖不動樹木而哭。一想到囚犯們要用瘦到只剩半圈的身軀去拖樹木,然後緊緊抱著那根樹木哭泣的模樣,真是悲慘又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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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拖樹木的工作的確不像說的一樣簡單,即使走的是平坦的路,五百公尺後腳也會開始顫抖,頭也會開始暈。等到山坡開始呈四十五度傾斜,我連腳都踏不出去,開始落伍。

我陷入雪堆裡,甚至必須用手撐起來,慢慢爬上去。老師讓七名虛弱的囚犯留在山脊砍樹,讓兩名戒護員跟著後,就帶著其他人越過山脊。我們燒火,或者將原木劈開,按照要求做好後,綁上拉繩開始下山。為了不讓一看到我就戲稱我是米蟲的組長再說那句話,我咬著牙努力工作。


▲拖樹木的工作其實非常辛苦不簡單。(示意圖/取自免費圖庫Pixabay)

開始工作後,組長也無法輕易挑起事端了。好一陣子,我都死命地不讓他找我麻煩,但他又藉口我們晨掃沒有打掃乾淨,打了牢房裡的虛弱囚犯,也開始對我拳打腳踢。我說要去告訴秘書老師,他卻說要我去講,打得更厲害了。正好目睹那場面的老師跑了過來,用棍子毫不留情地打了組長。他生氣地罵道:「同樣都是罪犯,誰給你權力去打別人的?」並說要加重他的刑責,打了他一頓。組長被打到站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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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天起,老師給了我「監視」的權利。監視這項工作,首先得獲得老師信任,才能受到這種委託。監視的工作是在外面工作時,負責抓逃跑的囚犯,以及在教化班休息時間或中午時間,負責管控大家不要違規或受傷。

在牢房裡,我雖然受組長壓制生活,但是只要出去工作,一直到晚上入監之前,就由我來管控組長。欺負虛弱囚犯和我的那名組長,因為經常四處違規,對我只能唯唯諾諾。他的違規主要是攜帶個人物品或像香菸之類的東西,然後和其他教化班的人交換。在教化所裡,違反禁止事項就叫違規。我獲得這項權利後,決心要為虛弱囚犯紓解冤屈。去站前時我會點一次名,上山時則用編號再點一次。

那個像狼一般的組長憎恨我,我也不對他屈服。我手握監視的權利,時常注視著他。中午時間我會守在門前取締自由主義者,若是虛弱囚犯,有時我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若是組長,我絕不會放過他。

他和我總是打著心理戰,彼此都不放過對方一丁點的失誤,變成互相監視的狀態。但因為自尊心作祟,我沒有試圖和他和解過。接著有一天,我沒看見組長。那天雪淹到腳踝,是特別難以行走的一天。無論我再怎麼喊,他也沒有回應,怎麼找也找不到他。負責老師要我非找到他不可。大家都很緊張,想著是不是發生逃跑事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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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十分鐘內我們就在山溝裡找到他。接著老師出現,讓組長站在那邊,然後開始打他。組長被用棍棒毫不留情地毆打。

然後老師要處罰我,他將棍棒丟掉,改成用胡枝子打我。雖然當下時間很短,但我可以明白老師有多麼愛惜我,他想將年紀尚幼的我好好地活著送出去。在讀懂老師的心意後,我一點也不覺得挨揍的地方痛,反倒滿心喜悅。


▲胡枝子是一種草本植物,打人不像棍棒會造成的嚴重傷害。(示意圖/翻攝自維基百科Wikipedia)

前面也提過,監視的權利並不完全是好事,不一定能比別人少做些,卻時常伴隨著危險。若發生逃跑事件,監視兵就得接受預審,甚至可能因此被加重刑責,或被關進獨居房。又或是編號錯了,點名沒有確實實施時,我就得被罵,有時也會挨打。不過,要是沒有這些東西,那就不是教化所了。

教化所裡,沒有人會管其他人是死是活。為別人著想,接下來就是換自己死,所以沒有人會幫忙,也沒有人會擔心別人。只有物質才能行得通,這就是教化所囚犯們的生活方式。

我們稱之為教化所貨幣的,就是香菸。香菸對教化所裡的虛弱囚犯而言是如同鴉片般的興奮劑,在教化所裡,香菸是能和飯、麵粉、衣服或其他任何東西交換的貨幣。但教化所準則裡禁止香菸和酒,就連藥品也不准用外國藥品。

那麼被禁止的香菸到底是從哪拿到的呢?非常簡單,就是從離開教化所正門開始,沿路撿拾來的菸蒂。不過,因為有兩名戒護員和負責老師跟在後面監視,被抓到時就等著被揍得骨頭斷裂。因此,教化所的人們想出了各種矇騙他們的妙法子。其中,有把鞋子前緣和底板戳洞,瞄準菸蒂後用腳一踢,讓菸蒂進到鞋子內的方法。

另外,就是在斧頭或鐵鍬的木棒底邊圓圓的那一側塗上口水,然後迅速地戳一下菸蒂再拉上來。萬一被抓到,就是當場被用斧頭或鐵橇把柄揍得要死不活;但若沒被發現,就跟多獲得一坨飯沒兩樣。

對教化所內虛弱的囚犯來說,香菸就和興奮劑一樣寶貴,無法輕易放棄。我們的目光總在地上掃視,然後避開後頭跟上來的戒護員,一心一意只想將菸蒂撿上來。有些人寧願餓肚子也要抽菸,甚至在去砍樹的路上撿來葉子,曬乾後捲進紙裡拿去賣,騙人說那是香菸。即使虛弱的囚犯被這種騙術捉弄,他們也無法戒掉菸癮。


▲教化所的人們撿拾地上的菸蒂。(示意圖/記者吳珍儀攝)

在寒風刺骨的二月某天,教化所裡傳來好消息,是咸鏡北道教化部長前來傳達大赦令已經頒布。大赦令下達的話,大約會在六個月後正式進行大赦。他說是金正日給的恩惠,因逢創黨五十五周年紀念和八.一五解放五十五周年,於是下達了大赦令。但是,誰也無法保證那會是幾年刑期的大赦。教化部長說全部人都可以出去的那些話,還是無法令人全數相信。

一般的大赦會依據所犯罪刑給予減刑,或者直接釋放出去,這些全都因人而異。有的人看著別人出去感到羨慕,也會企圖逃跑,或者了結自己的性命。二○○○年三月到六月之間,光我們教化所就有七十多名囚犯因精神打擊而死,企圖逃跑的則有四件之多。

只要一有逃跑事件發生,整間教化所就會終止作業,將所有人監禁起來,直到找到逃跑的人之前,絕對不會放人出去。逃跑被抓到時,免不了一陣毒打。因為這座山山勢奇特,目前為止沒有成功脫逃的案例。在這個不知道自己今天會死、還是明天會死的地方,六個月是一段無人能保障性命無虞的漫漫時光。

我們教化班一共有四十七名,除了少數幾個人之外,全都是虛弱之人。大約四十名是一度虛弱,但有一半的人幾乎可以算是二度虛弱了。看二度虛弱的囚犯工作,會覺得他們真的慢得像烏龜一樣,非常辛苦。在工作上耗盡力氣後,經常癱坐在那裡,久病之後被移往病班,就這麼死去。看著那些瘦得不成人形的人,還有那無法聚焦的眼睛,再沒有比他們更憔悴、更可憐的了。

他們死後,會被移往窄小的木頭倉庫。屍體在倉庫裡堆上二、三十具後,會一次用卡車或車子載走。盛夏時節要搬走屍體時,腐爛的肉就會一塊塊掉下來,我們只得抓住骨頭勉強搬運。屍體在晃動時,蛆就會從已經稀哩嘩啦碎成一片的肉體裡爬出來,那令人作噁的惡臭蔓延整個教化所庭院。

這座山雖然山勢奇妙,卻連一個動物影子都看不見,唯一存在的生物只有一種--烏鴉。烏鴉從我們開始移出屍體時就不停地叫,一直叫到屍體被移往火旺山(譯註:在北韓意指火葬場),進到火爐內為止。

突然聽到烏鴉鳴叫時,當天通常會有人來面會,或是有好事發生;但當一群烏鴉飛進教化所,卻彷彿是一種將靈魂出竅的軀體帶往山頭的訊號。屍體在火旺山變成灰燼,化成一陣煙飄走。飽受飢餓折磨的教化所囚犯,除了不能吃的,其他都能毫無顧忌地吃下肚。教化所裡頭的老鼠和山裡的蛇可說是「大餐」。壁虎、火蜥蜴、東方鈴蟾全都可以烤來吃。我也吃過老鼠、蛇,當然還有蛇卵。

若連小動物都沒得吃的話,受污染的水也能喝。接著,就會因此得病。得了病之後,雖然在死之前還能獲得病令,但那是最後一步的冒險或機會了。病令是一種在家裡接受治療,再回去完成剩下刑期的制度,但所謂的最後一步,其實已經在死亡門檻上,大部分的人幾乎都是直接死去。


▲連小動物都沒得吃的話,只能喝受污染的水。(示意圖/翻攝自維基百科Wikipedia)

春天是非常難熬又令人疲憊的季節。雖然草會不斷長出來,但人不能只靠吃草活下去。草在生長,就表示是糧食相對稀少的時節,所以春天雖然可以填飽肚子,卻是人肉體上最為衰弱的時期。

長期飽受飢餓的人們拔下草木,在尖尖的新芽長出來以前,立刻就摘下來吃。無論那是草皮的小草,還是蒲公英等等,先吃了再說。要是身心靈還有點餘裕的話,可能還會挑草吃;但對虛弱的人來說,完全沒有辦法思考那些。手裡不管是苦的、酸的、辣的,只要抓得到的草全都會吞下肚。有些人甚至吃草吃到中毒,臉和腿全都腫起來,甚至連眼睛都差點失明。

還有非常多人因為吃了奇怪的東西死掉。這裡的食物實在太過不足,有些人為了填飽肚子想盡辦法,吃了用來做腹瀉藥的松葉粉。也有人吃了爛掉的馬鈴薯,結果眼睛失明或引發浮腫,最後可笑地失去生命。就算有其他人勸阻,大家也因為肚子實在太餓而偷吃,導致最後葬送性命。

虛弱囚犯都不想要吃得太快,要是把那比拳頭還小的飯狼吞虎嚥吃掉,就實在太可惜了。不過,要是吃得很慢,萬一被班長或像狼一樣的那個組長看到,又會被說吃得一副窮酸樣,然後飛奔過來把飯碗搶走拿去給別人,或是回收掉。那麼虛弱的人,如果連一丁點的飯都被搶走,內心的痛苦大概會比天還高。

有些人吃什麼,就把它吐出來再吃下去,這叫做「反芻」。就像牛或山羊一樣,將吃掉的食物從胃裡再拉回嘴裡,然後再次咀嚼、吞下去。這是因為他們肚子實在太餓,隨便咀嚼後就呼嚕吞下去的話,又好像把食物吃得太沒有價值,接著後悔自己為什麼要吃這麼快。但反芻時被教化班裡愛打人的管理者發現的話,又要狠狠挨上一頓揍。

這些人表面上看起來是罵虛弱囚犯樣子窮酸,說他們噁心,然後揍他們,但其實只是因為忌妒和眼紅。他們即使想反芻也不知道該怎麼做,於是心生羨慕,看不慣我們咀嚼的模樣。教化所這樣的生活也不是一天、兩天,要過上幾年這樣的日子,真是萬般無奈。在這裡,完全看不見希望。

每每想到初次進入教化所的那天,我就經常呆呆地望著大門,想著究竟何時才能走出那扇門?但我並沒有期待能夠活著走出去。看著瘦骨嶙峋的身軀,也常想著大概來日不多了。蒼蠅還有翅膀可以飛來飛去,我們卻連翅膀都沒有,空有一條比蒼蠅還不如的性命,只能熬過不知道下一步在哪裡的今日。

那時,我從來沒想過兩年後能夠活著走出去。就連生活力強、有家人送來麵食的囚犯們也都死去了。我沒人前來面會、也沒有人能依靠,幾乎沒有活著出去的可能。無數的人們一一死去,但教化所裡沒有一個人在乎。

*本文摘錄自《花燕:脫北少年的生死邊界》

作者:金革(김혁)

譯者:郭佳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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