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病夫哭著求死「不想再連累妳」 老妻崩潰勒斃他:下輩子換你送我走
文/條子鴿
這是二次加工的自殺?每個分局的偵查隊都有「鑑識小隊」的編制,小至將竊案現場的指紋與毛髮採集比對,大到將刑案現場的血跡與屍體拍照送驗,都屬於鑑識人員的專業範圍。許多案件得以真相大白,時常有賴於身著鑑識服的他們。
然而,每每破了案,風光上台領獎的人員裡,大多沒他們的分,所以稱他們為幕後功臣,實不為過。
鑑識小隊的「張小」是我認識多年的老同事了。這可不是什麼罵人的外號,我們習慣稱呼小隊長為「小」,巡佐為「佐」,而他是姓張的小隊長,自然就叫「張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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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小從事鑑識工作已十多年,一路由鑑識偵查佐升任鑑識小隊長,由此可見他的經驗之豐富。在他桌上常散疊著不少刑案現場的蒐證相片,張張血跡斑斑,令人怵目驚心。合作多次,其中有一件在多年前與他共同處理過的案子,最讓我印象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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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間堆積成衣的倉庫,死者就在約一公尺半高的置物架上吊身亡。
距離置物架不遠處有一張輪椅,輪椅上滿是厚厚的暗紅色血漬。地面上除了一把大剪刀外,從輪椅到死者上吊處,還有兩道長長的血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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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場有一封死者的親筆遺書,上面字跡歪歪斜斜地寫著,他因久病纏身、行動不良等痛苦,加上近日確診罹患癌症末期,於是決定了結自己的生命。
這看似是一件合理的單純自殺案,現場卻有太多違背常理的跡象。
張小低聲告訴我,死者的雙手都有幾道疑似割腕的傷口,由輪椅上的血跡與掉落在一旁的大剪刀可以證明。
此外,根據死者長期坐輪椅的狀況判斷,他的雙腿肌肉萎縮已久,根本無法走路,連站起來都不可能,又如何能離開輪椅,到置物架去上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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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小蹲低細看著地上那兩道血跡,明顯是死者在割腕後雙手冒血,身體卻遭受不明外力拖行地面而遺留下來的。他語氣很肯定地告訴我:「這是二次加工的自殺。」
那麼,凶手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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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案人是死者的太太,我詢問她:「你先生最近有沒有跟人結怨,或者起金錢糾紛?」
「沒有。」她簡單地回答我。
我又問:「那麼,你先生平日的生活起居是誰在負責照顧?」
她簡短地吐出一個字:「我。」就沒有下文。
我很詫異她的面無表情,更訝異她冷漠的情緒。
一個又一個疑惑,像蟋蟀般在我腦海中來回彈跳著。
在我問訊的同時,張小則致電地檢署,向檢察官報告案情。在法律層面上,檢察官是偵查案件的老大,可以指揮、調動我們警察辦案,所以我們都尊稱檢察官為「檢座」。
張小依照檢座的指示,完整保留現場。我則拉起封鎖線禁止任何人進入,等候檢座大人親自到場問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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夾雜著幾許斑斑白髮、戴著四方黑框眼鏡的檢座,搭乘地檢署黑色公務車抵達現場,後頭跟著的是拎著一個沉重公事包的書記官。
檢座很快地聽完張小和我的報告與簡單分析,接著,他慢慢踱步環繞現場一圈,如狙擊手般銳利的目光停留在死者臉上好一會。
他推推鼻梁上的厚重眼鏡,再回頭瞧了瞧坐在矮凳上的死者太太,接著走向我們,帶著濃濃菸嗓的聲音問:「有菸嗎?」
見我們兩人點點頭,他向書記官招招手,說:「我們去外頭抽根菸。」
張小與我對看一眼,我們眼中都是滿滿的問號,我心想:「這種時候,還抽菸?」實在摸不透檢座的葫蘆裡賣什麼藥,但也只能照辦。
走到倉庫外,檢座仰頭,盡往萬里無雲的藍天裡一口口吐煙,迷濛煙霧中,他的雙眸卻出奇地清澈。
他沒理我們,逕自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語:「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真是難能可貴……」
我與張小又對看一眼,不但問號滿臉,連烏鴉都滿天飛。什麼關頭了,檢座還吟詩作對?!
終於,檢座開了口,低聲問:「死者平日的生活照顧,確定都是由太太一個人負責?」
我肯定地點頭。
檢座沉吟了半晌,接著轉頭問書記官:「死亡證明書和官章都在公事包裡?」
書記官也確定地點點頭。
檢座接著對我們說:「等一下我在現場開個簡易庭,你們二人只要回答『有』或『沒有』就好。書記官,你盡量簡單記錄,其餘的不必詳細寫。」
說完,他緩緩嘆了口長氣。
望著他那無奈又感傷的表情,我們恍然大悟,跟著他進門開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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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搬了一張大板凳給檢座,他坐在死者太太的前方。
「你對於先生自殺,有沒有意見?」檢座劈頭就問。
她侷促地來回摸搓著雙手,低頭回答:「沒有。」
檢座接著問我們:「兩位警察先生,對於×××的死亡現場有無發現異狀?」
我和張小抬起頭,齊聲回答:「沒有。」
這時,死者的一個女兒趕回來了,見到父親的慘狀,她放聲大哭,向檢座投訴:「我爸爸絕不可能自殺!早上我出門上班前,他還親切地跟我打招呼。都病了這麼多年,我和妹妹都常常鼓勵他、安慰他,現在醫術發達,只要活著的一天就有希望。他對自己的病情也一直很樂觀……對了,一定是有人殺了他,再假裝成自殺!對了,一定是小偷來倉庫偷東西,被我爸爸發現了,就殺人滅口!檢察官大人,求求你,我爸爸好可憐,他死得好冤枉啊!請你主持公道,幫幫忙,一定要找出是誰殺了我爸爸!」
然而,檢座對於女兒的苦苦哀求彷彿充耳未聞,仍舊淡定地繼續詢問頭低得更低的死者太太:「×××平日有無與人結怨?……有無與他人有金錢往來?最近生活有無其他異狀?……」
突然間,死者的太太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雙手一下揪著心口,一下猛捶自己的頭。她驚天動地地哭喊著:「是我!都是我!是我殺了我先生……」
現場一片安靜,只聽見母女二人撕心裂肺的哭泣聲。
***
我買菜回來,就看到我先生拿著剪刀,一刀一刀地,一直在割自己的手,血流得到處都是……我嚇壞了,趕快跑過去搶走剪刀,要他別想不開。我跟他說,只要活著就有希望,孩子們也都這麼鼓勵他啊。他反而哭著求我,說他不想再連累我了。他說看著我天天幫他換尿布、擦身體,推著他上大大小小的醫院,這麼多年來,辛苦照顧他這個比死還不如的廢人,他沒辦法原諒自己!他病了這麼多年,現在又得了癌症,身體的痛苦更讓他再也忍耐不下去……
我看著他被病痛折磨,越來越瘦的樣子,他的臉以前很飽滿的,現在卻都是凹下去的皺紋……他一直哭一直哭,可是看著我的眼神那麼堅定。
然後我想到這些年,我沒日沒夜地照顧他,完全沒有我自己的時間,根本沒有我自己的人生,一時衝動之下,就拖他過去置物架……
我綁了布條,扶著他掛上去……我緊緊握住他的手,對他說:「老公,這次我先對不起你,下輩子我們再當夫妻,換你送我先走……老公,再見……」
我殺了我先生!檢察官大人,我轉過身背對著他,讓他就那樣慢慢地在我身後斷氣,我殺了他啊……
女兒,是我殺了你們爸爸……但你知不知道,你們平時去上班,家裡就剩我們兩老,等到你們放假的時候,出門跟男友和朋友去唱歌、吃飯,家裡還是只有我們兩老。你們姊妹什麼時候真的關心過我們?
我是殺人凶手,我是殺人凶手!我該千刀萬剮!……
***
女兒盯著媽媽,一臉不可置信地久久無法言語。
檢座問女兒:「還有其他意見嗎?」她搖搖頭,不發一語。
這時,檢座突然走到死者的太太身旁,蹲下身,拍了拍她的肩膀,用我前所未見的溫柔語氣說:「你一定心力交瘁了吧?這些年,真是辛苦你了。本來我打算單純以自殺結案,但你既已坦承犯行,依照法律規定,我就得偵辦,這部分請你原諒。不過,你放心,我一定會全力幫忙你。」
這下換死者的太太張大眼愣住,一動也不動。
書記官請家屬在筆錄上畫押簽名後,我與張小送檢座一行人到倉庫門口。檢座臨上車前,衝著我們微笑說「辛苦了」,菸嗓似乎有點哽咽。
我心裡對於這位檢座滿懷敬佩。以往,我總認為所謂無為而治只是一種消極,但是這件案子讓我看到了,許多時候,「無所為而為」才是真正的有為。
無論檢、警或鑑識人員,我們的工作是負責找出凶手,伸張正義。在這件悲劇案子裡,卻沒有所謂的真凶,只有人倫親情的無奈掙扎。在秉持法律的法理情原則之下,如何權衡以其中的「情」阻止另一齣悲劇,比起找出真相破案,或許更應該是我們這份工作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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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死者的太太果真獲得了輕判與緩刑。
原來,在檢察官們平日剛正不阿的外表下,都有一副慈悲為懷的心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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