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蘇西耶.凡卡德希Sudhir Venkatesh(哥倫比亞大學社會學、非裔美國文化教授)
譯/黃意雯
檸檬小編這麼說
蘇西耶.凡卡德希是一名專門研究毒品、性工作、暴力犯罪等社會
議題的美國社會學家,為了更了解「大蘋果」紐約的底層社會
他花費多年親身投入這個地下世界,和毒販、性工作者以及更多貧困者廝混……
卡特.威廉斯(Carter Williams)是一家保險機構的繼承人,也是對街頭文化一無所知的年輕黑人。邁克和貝西溫特斯是白人,是某位紐約投資銀行家的子女。他們都剛從哥倫比亞大學畢業,準備接掌家族的慈善事業。雖然他們無人對慈善事業真正懷有熱情,但都願意認真看待這份工作。
他們在讀過我寫的有關都市貧民的文章之後找上我,想知道自己能在哪些地方貢獻心力。我先為他們大略說明窮人的預算—一個窮人能拿到多少社會福利金和食品券 ,生活雜支和公車月票需要花多少錢。接下來觸及的主題就略為複雜的,例如社會福利政策和政策如何篩選資助對象。
我要他們讀讀強納森.寇佐(Jonathan Kozol)的《野蠻不等式》(Savage Inequalities)和艾歷克斯.寇特羅茲(Alex Kotlowitz)的《這裡沒有小孩》(ThereAre No Children Here)。我引導他們思考如何讓自己的貢獻發揮最大效用。看著他們進行討論,我不禁想著,如果也能為他們做個正式的研究,不知該有多好。這會是我自己的改編版《薩摩亞人的成年》(Coming Age in Samoa),一個逆轉的「部落」人類學改念。
我們剛認識時,我帶他們到哈林區去,來一場見識貧窮的震撼教育。他們都主修社會科學,我以為他們對低收入者的生活已習以為常。結果這次卻是個痛苦的錯誤。
▲紐約哈林區/Pixabay,下同
我們搭計程車到四十五街,在一棟正面火災逃生梯早已鏽蝕不牢固的舊公寓前下車。接待我們的絲薇亞.麥孔斯(Silvia McCombs)是一個帶著三個小孩的單親媽媽。她的公寓整潔乾淨,到處都是石膏聖像和手工製的茶壺保溫罩、毛毯等。每間房間的電視都設定在同一個牧師警告世人惡魔的可怕的基督教頻道。
「絲薇亞,」我先開口,「我們最近在研究官僚主義。就是那些確定妳沒有利用社會福利制度賺錢致富的社會福利處、健康中心和訪視員。跟我來的這幾個人不懂所謂的『家有男人』(man in the house)條款。」
「我也不懂,」絲薇亞說,「這個規定根本是個屁。」
提到這個,絲薇亞就沒轍了。正如許多人覺得自己努力習得的專業總是被埋沒,終於有人願意聽她談談讓絲薇亞非常激動。所謂「家有男人」條款(一九六八年美國最高法院作出的違憲裁定),就是當家中有一名成年男性居住時,該名女子的社會福利就會被取消。
這條法規極具性別歧視與毀滅性,不但拆散家庭,而且種族歧視。對於狀況相同的其他公民,例如務農的白人家庭,美國政府會提供其他補助,不會考量道德規範和行為限制。但對少數人來說,各種羞辱和施捨的法規根本都是為他們而設的。
等絲薇亞冷靜一點之後,我向她說明麥可、卡特和貝西特別關心該如何運用他們的財富協助窮人脫離社會救濟,而且找到工作。
「沒錯,」貝西的語氣帶著令人感動的熱誠,「我父親要我和我哥哥致力協助弱勢就業。畢竟工作才能讓人快樂。」
絲薇亞對她投以懷疑的眼神。她的目光停駐在貝西的香奈兒包包和那件要價不斐、綴有滑順巧克力色絨毛的Burberry 風衣。「真的嗎?你是做什麼的?我是指妳的工作。」絲薇亞說。
「目前我協助我父親管理他的資產,」貝西回答。
絲薇亞拿出一包涼菸和包裹在她手織布套中的打火機,如同作戰前展示武器般井然有序地將東西擺在桌上。她顯然樂在其中。「不,不,不,」絲薇亞的聲音開始尖銳起來,「我是說,妳到底做些什麼事?」
「我評估協助弱勢重新自立的可能性。運用我們家族的財富,我相信我們能為這座城市的窮人帶來極大的協助。事實上,市長對我們的計劃也很有興趣—」
「親愛的,去他媽的市長啦!」絲薇亞吸了一口菸,撇過頭把菸吐向一旁。「妳做什麼?妳賣什麼?妳提供什麼服務?妳聽懂我的意思嗎?妳的工作內容是什麼?」
卡特打斷她們的對話。「我們的工作內容真的很簡單。我們判斷妳是否值得我們協助。這是第一步。我們該提供妳金錢協助嗎?那金額該是多少?真正能幫助妳重新找到工作的是什麼?我們不會給同一個人太多錢,因為給太多,下一個人得到的金額會變少。這些都是要花時間研究的,這也是我們工作的內容。」
「肏!這樣我懂了。你們想知道什麼?」絲薇亞故意裝出黑人保母的口音,「因為我也希望你們分點錢給我啊,老闆。」
卡特順了順了身上的人字紋呢外套,同時擺出尊貴架勢。「嗯,妳需要多少錢才能無後顧之憂地出門找工作呢?」
「你說的無後顧之憂是什麼意思?」
「妳的基本開銷。保母費、食物、交通費和房租。」
絲薇亞還在想的時候,貝西開口了。「只要大略的數字就可以了。五萬美元妳覺得夠嗎?」
絲薇亞看起來被嚇到了。「五萬美元(編按:約等於新台幣145.56萬元),一年?」
貝西囁嚅地說:「我不知道。那七萬五美元呢?」
絲薇亞望向天花板,酸溜溜地說:「主啊!祢終於聽見我的祈禱了!」她又吸了一口菸,朝我望來:「蘇西耶,你也有份嗎?」
「不,女士。」我低下頭,希望這三個學生不要發現我在竊笑。
絲薇亞轉向這三個學生,詫異又失望地搖著頭:「你們這幾個小鬼以為我是靠什麼過活的?看看四周,希望你們不會覺得這裡窮酸。我把家裡東西收得整整齊齊,想讓孩子有個像樣的家。你們認為我需要多少錢支付這生活開銷?猜猜看。放心,我不會覺得丟臉。」
卡特環顧四周。「一年三萬五千美元?」
「一年三萬五千美元?」絲薇亞重複卡特的話,「一年三萬五千美元!我要去哪兒生出這麼多錢?」
「從政府那裡啊!」邁克說,「這也是身為百姓的我們試著去找出—」
絲薇亞打斷他的話。這再也不是個有趣的遊戲了。她的聲音冷酷又現實。「你們知道我每個月的社會救濟金是多少嗎?」沒人回答。「大約八百美元(編按:約等於新台幣2.33萬元)。這些錢要支付衣服、地鐵費、學校用品、食物、清潔用品、電話費、有線電視費。大概是這樣。你們知道我一個月的食物券金額是多少嗎?」
又是一陣沉默。
「一個月一百八十美元。」
「就這些?」邁克驚訝地說。
「就這些。我還從社會安全生活補助拿到殘障津貼,因為我無法正常走路。我用這筆錢付房租。身為殘障人士對我來說還真是個天大的好運,很多人都沒這種福氣。」
(社會安全生活補助金(Supplemental Security Income):為美國聯邦政府提供低收入人士的每月補助計畫,主要針對老人、兒童,以及任何年齡的失明或殘障人士的補助。)
貝西看來十分震驚。「你的意思是你每個月只靠九百八十美元過活?(編按:約等於新台幣2.85萬元)在紐約?誰能只靠這些錢生活?我的天啊!」
「這還用你說嗎?」絲薇亞說,「在這個城市裡你一定得把錢看好。它們時時刻刻都想把手伸向你的錢。它們有自己的錢,但還是想要得到你的錢。我每分每秒都在想辦法賺更多錢,當保母、幫人打掃或是當助手—這些全是台面下的工作。當然,對於保有我的社會救濟金來說,這些工作都是犯法的。就像我如果膽敢藏個男人在家裡一樣。」
「我真的很抱歉。」貝西說。
「親愛的,不用道歉。這個社會就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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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錄自《地下紐約:一個社會學家的性、毒品、底層生活觀察記》
作者:蘇西耶.凡卡德希
譯者:黃意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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