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張英進(장영진)
譯者/陳曉菁
越過死亡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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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站廣場和候車室裡被熙來攘往的人潮擠得水洩不通,他們大多是因為忍受不了飢餓而決定前往他方尋覓糧食的人,因此看起來臉色蠟黃而浮腫,毫無生氣的雙眼之中充滿了憂心忡忡的神色。因為挨餓受凍而將身體蜷曲成一團的婦人們、為了找尋食物而四處徘徊的孩子、年輕人、老年人……大家都已經在這裡等了好幾天的火車,心中迫切地盼望到其他地方去就可以取得食物,但是現實往往事與願違,一直到傍晚時分,夜幕低垂之際,眾人期盼已久的火車才終於駛入月台。
尋找著某個人的呼喊聲,對著某個人怒罵的吆喝聲,謾罵聲中混雜著哭泣的聲音……出發的火車上攀附著許多好不容易擠上來的乘客,更多的是因為上不了火車而在後頭喊叫的人群,這樣的畫面不禁讓人聯想到戰爭時期的逃難情景。幸好我及時抓住車廂的門,才能夠在火車緩緩開始行駛之際,順利地擠上這台火車。
▲北韓平壤火車站/翻攝自維基百科
火車上每一節車廂內都很擁擠,對我而言反而覺得慶幸。因為在鴨綠江或圖們江等國境沿線移動的時候,必須要申請特別旅行證,然而在這樣人蛇混雜的狀態之下,想必也無法一一進行旅行證的查驗。在沒有電燈的火車裡,除了一片漆黑之外,四周的人們也彼此摩肩擦踵,就連轉個身的餘地也沒有。
火車徹夜向前疾馳,天亮之後從車窗外已經可以看到圖們江,我的心情一陣激動,心想自己一定要平安無事地度過圖們江。白雪從清晨的天空中緩緩落下,像房子一樣大的浮冰互相碰撞,發出鏗鏘的聲音,連同江水一起往下游的方向流去。我縱身一躍,跳入那冰冷無比的江水之中,我的身體一面掙扎著,一面沉到浮冰的下方,不一會兒又浮出水面,過沒多久又再次往下沉。原本湍急的江水似乎越流越快,冰凍的身體也漸漸地失去了知覺。待在冰冷的江水裡,隨著時間的流逝,我突然覺得害怕了起來,如果凍傷的話,就算能夠成功地渡江,但身體是否能夠平安無事呢?後來我才知道,當時渡河的地方是圖們江與從汪清縣往下延伸的支流交會之地,所以不僅河面廣闊,而且也是江水最湍急的區域。當我平安地渡過圖們江的時候,時間已經臨近午夜。爬上河堤之後,望著遠處農家忽明忽滅的燈火,我把那燈火當成目標,沿著田梗小徑往前走。
▲圖們江(圖/翻攝自途牛)
農家主人看到趁著黑夜渡河且全身濕透的我,似乎並沒有特別感到訝異的樣子,好像平時已經司空見慣,他看到我這身狼狽的樣子,大致上就可以猜測出狀況。能夠遇到他我還真是好運,不但可以將濕透的衣服晾乾,而且還可以吃點東西充飢,並且在他的幫助之下,最後我才得以順利地抵達延吉市區。從延吉搭乘火車到北京需要三十二個鐘頭,我沒有錢可以買火車票。我在黑暗的市場角落裡站了好一會兒,因為飢餓難耐,於是走進了市場。
我把農家主人給的十元遞給店家看,然後點了一些食物。盯著我瞧了好一陣子的店家婦人,小心翼翼地開口向我詢問:「你是不是從那邊渡河過來的?」
原來是位朝鮮族的女人,她向我問了各種問題之後,可能看我的處境很可憐,所以她便將自己知道的資訊都告訴了我。
「想要去韓國是相當困難的事,因為渡河而來的人實在是太多了。而且再怎麼說還是要有錢才行,有錢才能夠展開行動。」
托這位好心的朝鮮族女人的福,我才得以在這裡找到一份工作。從延吉市區往北方六十里的位置,沿著山路往上走,到了一處連電力都沒有的偏遠山區。這裡的主人是一位身材高大、蒼白的臉上有著一對細長眼睛的中年男子,他自我介紹說他叫做黃老闆。
▲延吉市的小韓國城/翻攝自維基百科
這裡四周被高山所包圍,在這樣荒涼且陌生的地方,我從一大清早開始工作到天黑,每天幹活到腰桿子都快打不直了,工作內容包括了清除牛糞、砍伐栽培香菇用的木頭,還有挖坑洞並打下木椿。
「你待在這裡會很安全,公安不會跑到這裡來抓人的。」
我為了籌備前往北京所需的旅費,憑藉著這個信念,忍受所有的羞辱、蔑視和悲憤,默默無言地工作著。過了兩個月之後,到了馬鈴薯開花的季節。
「我要去北京了,請把這段時間幹活的工錢給我。」
不過別說是工資了,黃老闆反而凶相畢露地對我說道:「哪裡有什麼工錢?供你吃住就已經是大恩大德了。」
就這樣,我一毛錢也沒有拿到,垂頭喪氣地走了六十里的路回到延吉的市區。
▲中國大陸豐沙鐵路/翻攝自維基百科
往北京方向的火車在晚上八點出發,我身上不但沒有身分證、旅行證,也沒有火車票,所以只好趁著天色轉暗之際翻過圍牆,接著穿越地下道前往月台,跳上了正要出發的火車。我躲在一片漆黑的車廂門外,身體倚靠著門縫站著,火車不停地往前奔馳而去。
車窗外的天色逐漸亮了起來,平緩的山坡慢慢地往後退去,眼前展開的是一片無邊無際的原野。火車足足行駛了二十四個小時之後,車窗外的天空又再次暗了下來,這段時間連一口水都沒能喝到的我,因為飢渴交迫的關係,好像隨時就會倒下似的,此時,檢查身分證和火車票的人員卻正從列車的兩側往我的方向逼近。
如今該如何是好呢?已經沒有退路可逃了,最後中國的公安還是巍然地站在我的面前,不知道大聲地說了些什麼,而我只能束手無策地乖乖就範。公安把我關進一間小小的車廂裡,由於當時是集中管制時期,所以我想他們一定會將我遣送回北韓吧。
不過當奮力在上坡段鐵道行駛的火車,為了補充用水而暫時停止下來的時候,忽然發生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情。不知道究竟是什麼緣故,公安把我丟在這個在四周被山所包圍的地方,然後沒有任何說明就逕自離開了。
▲中國公安(示意圖,CFP)
這裡是哪裡呢?附近沒有半點燈火,就連一個人影也看不到。再環顧四周一看,好像有個小小的人影在緩緩地移動著,正朝著我的方向走來。令人感到驚訝的是,竟然是一個看起來只有五、六歲的男孩子,他用報紙包裹著身體蹲坐在地上,兩眼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看。這個孩子好像也是跟我一樣,因為沒有車票而被公安丟下車,小男孩伸出手來向我乞討,他的腳上穿一雙腳指頭已經露出來的破鞋,身上穿著破破爛爛的單薄衣物,臉上一對水汪汪的眼睛,看到他因為寒冷而顫抖的小小身軀,一股悲哀湧上了我的心頭。在這幅員遼闊的中國大陸上,難道沒有這個孩子的容身之處,也沒有讓他填飽肚子的地方嗎?那麼,這個孩子和我的處境又有何不同呢?
我在高原上的鐵道旁邊哭到久久不能自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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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張英進(장영진)
譯者:陳曉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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