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治宇
萬里尋妻
按理說,父親立了一件大功,但軍長卻沒有太多表示,父親很難釋懷。又一直沒接到母親的回電,心中更是煩悶。此時軍部參謀長來做試探性的安慰:「于軍長此時心情不定,因為一個副座和一個師長投降了敵人,上級一定要議處,你先別急,就等著接副師長的缺吧!」「家眷接到了吧?船在這幾日就要開往臺灣了!」
這一問,驚醒夢中人!父親立刻回神:「也罷!什麼副師長、什麼前途,老婆丟了,其他都是假的。」父親和母親才結婚三年餘,卻驀然發現,沒有這個女人他活不下去。
回到團部,他給軍長寫了離職函:「于軍長兆龍鈞鑒:職追隨麾下有年,既無尺寸之功,多有乖違無狀,唯仰仗麾下殷切庇護,不次提攜,始成就職拳拳報國之志。福州之戰,任務達成,全師歸建,皆因麾下領導有方。職持家無方,致家眷失聯,憶家父遺訓『什麼都能丟,老婆孩子不能丟』,惶惶無以為繼。恕職不告而別,忠孝不能兩全,若能尋獲妻小,他日必犬馬相報。」
▲高福田放棄大好前程,只為了找回妻小。高福田和黃璇琳夫婦站於後方。(圖/ 文訊雜誌社提供)
信交代給參謀送往軍部,父親開始整理行裝。參謀看了信也傻了眼,勸父親:「高團長您可三思而後行啊,您不怕將來會以逃亡論罪?況且您剛滿三十歲,未來升上將軍,還怕娶不到老婆?」父親回答:「多少將領都投敵了,我還怕他們治我逃亡罪不成?沒錯,我是在哪兒都能娶老婆,但娶不到現在這樣的老婆!」
從此九十六軍盛傳「高福田愛老婆,不愛江山」。因為就在幾年前,英國的愛德華王儲正被同樣的「為美人放棄江山」的話語嘲弄著。
一路乞討到上海
這時已是一九四九年八月底,父親隻身踏上了尋妻之路,目的地上海。讀者們,你們現在讀到的是一個真實的故事,不是電影情節。而我有幸成為這個說故事者。
▲高福田之妻黃璇琳。(圖/ 文訊雜誌社提供)
那時幣制早已崩盤,父親上路時帶著一些銀圓和金子。便裝而行,沒帶武器,以免惹麻煩。路程並不陌生,因為兩個月前才邊打邊跑過這條路。那天是夜晚離開廈門,天才一亮,就發現被多人盯梢了。那夥人愈來愈靠近,父親停下,揚著聲向後喊:「大家都是出外人,犯不著這般鬼鬼祟祟,有話明說!」這是祖父當年教他的一套江湖話。
那幫人抄著福州口音說:「大哥,你身上帶著些什麼?怎麼這麼重啊?」父親想,好傢伙,連我身上帶的金銀都看出來了,正轉頭要看看動靜,才發現:身上的東西太重了,走過的泥土路面都顯示出他一步一步的痕跡。沒話說,全部都留下給了搶匪,最後只剩一件內衣,一條內褲,和一雙鞋子。趁著土匪們急著分贓,父親才逃之大吉。
財被劫,但保住了命。八月三伏熱天,一身輕衣還涼快些。但肚子還是會餓的,父親就偷拔沿途菜田中的果菜充饑,偶爾也有好心人施捨些剩飯廚餘。有次吃了一位大媽賞的餿飯,隔日瀉了一整天肚子。就這樣,從廈門走到了福州城外,想去城裡找一位當初防守福州時認識的山東老鄉(福州有條山東街,住的全是山東人)。正盤算時,又被共產黨民兵給攔下了。
父親早有心理準備,知道民兵的素質低,容易打動,便不慌不忙地扯起謊來,「我是×××,三野第×軍第×團的政治指導員,部隊打散了,正要想法子歸隊時,被土匪劫得什麼也沒剩,你們是怎麼負責治安的?我的集團軍部在上饒(江西南部城市),你們想個辦法把我送過去。」(父親知道上饒有火車站。)民兵被唬得半信半疑,不知如何處置,就將父親連同其他被拘留的人員,一起先關起來。
父親真巴不得被關,總算有飯可吃,還弄到一套破衣服,夜裡有茅草墊著睡覺。跟這些「同窗」閒聊,知道他們大部分是逃了又被抓回來的共軍新兵,這回要被送到更遙遠的地區去入伍,因為離家遠,這些人就不容易逃跑回家。父親此時認為,把自己混在這批人中就有希望。
▲高福田用他的智慧冷靜應對種種險難。(圖/ 文訊雜誌社提供)
第二天一早,民兵幹部來了,高聲問:「昨天有個名叫×××的,是×軍×團的指導員,人在哪裡?」沒人吭聲,再問時,有人說:「昨夜不是又跑了一些人嗎?」幹部聽了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走了。父親鬆了口氣,看了一眼剛才回答幹部話的那個人。
原來人犯中,有一批是跑船的,正暗中商量如何逃至閩江邊,混進民船,可一路抵達南平,再往北走,抓兵的就少了。父親決定加入他們,最後真的上了一艘鹽船,規模不小,必要時可找到藏身角落。沿江到了各碼頭時,父親也幫著上下貨物。最後抵達南平下船,他還獲得了一些工資和乾糧。
從此地往北直走,穿過武夷山,就是江西地界。父親沿途還是靠著乞討與路邊菜田維生,偶爾也搭過便車。這是一條山區道路,又遠離沿海作戰地區,一路上沒遇到「臨檢」。進入江西,往東北方向又走了兩天,到了上饒市,見到鐵道,父親的勁兒就來了。因為他的山東家鄉村子,就在火車站的旁邊,他自幼就懂得坐霸王車的訣竅:如何開啟貨車車廂的倉門,如何跳上跳下,如何爬上車頂,如何混入客艙偷些食物等等。
趁夜黑,他在上饒站爬上了一節貨車廂,火車往東進入浙江,一路到了杭州,上海不就在望了?這一千五百公里的尋妻路程,沒有盤纏,沒有同伴,經常衣不蔽體,命在旦夕。到達目的地時,已是一九四九年九月下旬。整整走了一個月,這個人是一條硬漢,還是個瘋子?我想他兩者皆是。我曾多次正經問父親,你怎麼可能辦到?他總帶著回憶的神情說:「那時候年輕嘛!」年輕?每個人都年輕過,幾個人能辦得到呢?
人去樓空
一出上海火車站,父親直奔大方路(現已改為大方弄),那個當初安置母親與兄姊的地點。大聲叫門,沒人應,正著急時,房東出現了,用上海腔說:「唉呀!你現在才來,你老婆孩子回武漢去了!」父親整個人矇掉了。阿姨又說:「你老婆留下一個勤務兵,姓張的,剛出去了,你可以等他回來。」父親進了空空洞洞的屋裡,有一面鏡子,上前照了照,差點昏倒,這哪裡是英挺的高團長?簡直是個鬼。正要梳洗,勤務兵張世強回來了。
張世強是祖母娘家的一個遠房侄子,那一回父親在青島見過姑媽後,帶出來的。他跟著父親當勤務兵快兩年了。張世強一見到父親喜極而泣,直說:「表哥,表哥,你總算回來了……」父親回的可是重重一巴掌,「你混到哪兒去了?你表嫂怎麼會跑回了武漢?」張世強沒讀過幾天書,一時解釋不清楚。
▲這對夫妻為了尋找對方,反而錯過彼此沒見到面。(圖/ 文訊雜誌社提供)
事情經過是這樣的:母親接到父親那封「吾在榕」的電報時,不知是她誤解為「吾在蓉」,或是譯電員「榕」、「蓉」未分,問題出在,「蓉」恰好是四川成都的簡稱。母親又從報紙得知國民黨要固守重慶與成都,因此決定去成都找父親。當大夥都往沿海跑時,只有母親往相反方向走!
母親帶著兩個孩子及一個勤務兵,從上海坐船沿長江往成都,得知因為戰火的關係,船不開進四川。好在船會先停武漢,娘家在武漢,母親就很自然地決定,先回娘家吧。外祖父意外看到兩年未見的女兒和外孫女,以及還沒見過面的外孫小麟,高興得老淚縱橫。
▲高福興與妻小們的合照。(圖/ 文訊雜誌社提供)
父親在上海這一邊,發了電報給武漢報平安,變賣了所有不需要的東西,包括一把白朗寧手槍,帶著勤務兵張世強,前往武漢。上海到武漢又是一千五百公里,加上前段的一千五,正好三千公里,也就是一萬華里!稱父親的這段往事是「萬里尋妻」,絲毫不誇張!
作者:高治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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