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錦勳
心臟崩壞
誠品黑暗苦撐的那幾年,各方挑戰接踵而來。先是九二一大地震重創台灣經濟,緊接著二〇〇一年九月,納莉風災來襲,誠品敦南、台北車站等店幾乎全數「泡湯」,損失慘重。誠品一度面臨跳票危機,最後吳清友以誠信擔保,獲得銀行諒解而展延驚險過關。
▲誠品創辦人──吳清友。為了誠品挺住寬大的胸懷去護衛著理念的火苗。(圖/視覺中國CF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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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公司最困難時,連幾十萬、百萬,他都跑得很辛苦。吳清友被現實圍困,他必須挺住一個寬大的胸膛,小心翼翼去護衛理念的火苗,壓力交疊之下,二〇〇一年他身體承受不了,第二度緊急送醫。
在醫院裡覺醒
一天深夜,正當吳清友準備就寢時,後背深處傳來一陣無法形容的痛。不願承認,但不得不意識到心臟又發生狀況了。吳家斜對面就是消防隊,救護車剛好待命在旁。在家人的協助下,他被火速送到新光醫院,他的救命恩人洪啟仁恰巧時任新光醫院院長。檢查之後,確定主動脈正在剝離。經驗豐富的洪院長,和主治醫師林佳勳研究,決定用藥物取代外科手術。他們先以藥物降低血壓、減弱脈膊,讓內部的裂口可以自然結痂癒合。
▲吳清友出院後曾說過他這輩子最長的休假是在加護病房理。(圖/取自視覺中國CF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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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場與時間賽跑的競賽。為強迫穩定休養,吳清友被迫躺在加護病房中,一待整整十七天,無法處理業務、不能見訪客、致虛守篤,形同閉關。出院後他有感而發寫下:「我這輩子最長的休假是在ICU度過的,面對存在、面對生命、面對自己最深的探討,我們可以把病痛視為上天的恩賜,把它當作一個老師、一個朋友,透過疾病,這是一個人最寧靜、最坦誠、最深思的時刻。」
後來他公開演講的很多想法與領悟,大都是這段期間省思來的,「我在病房待得時間很久,很多思緒、很多反省。我最清楚的感覺是沒有懼怕。我想,人最深的覺醒不是在寺廟或教堂,恐怕是在醫院裡。所謂苦難生智慧,煩惱即菩提,於我真實不虛。」
出院之後,他跟好友「雲門舞集」藝術總監林懷民吃飯,對他說:「我對這場病覺得很滿意,認真想一想,上天已經給我兩次bonus。因為我的心臟病,兩次都曾經很危險,要走就走了;如果還留在世上,還有機會享受生之喜悅,那可能是上天認為我的人生功課還沒修完,我還得做事。」
然而,對洪肅賢來說,卻無法像吳清友在大病一場之後還說「很滿意」,而且還要加緊腳步做事。她真心覺得自己的丈夫「好可憐」,終日忙成這樣,忙到了最後什麼都沒有,好可憐;甚至接連身體又再度搞垮,也好可憐。她在擔憂和矛盾中,充滿深深的不捨與同情。
用情太深、太執著
回到公司經營上,吳清友的種種堅持,從做生意的角度來看卻可能是一種「盲點」。最慘的時候,誠品有位股東提醒他:「吳清友你不要再執迷不悟了!書店明明賠錢,為什麼不關?」
事後,他自剖,之所以如此「執迷不悟」,一方面認為一個地方有家誠品本身就有意義,因此仍想努力改善營運,救亡圖存。他想,「這些青少年來看書,即使不買,也總比去吸毒或飇車要好吧?書店如果關掉,那小孩子要讀什麼?」
▲吳清友認為若是青少年都進來讀書,總比在外吸毒和飆車的好。(圖/記者湯興漢攝)
另一方面涉及他無法表明的情感因素,每家店都是嘔心瀝血打造的,「好像自己好不容易生了孩子,父母再怎樣辛苦也不會因缺錢,就將心肝寶貝拿去賣掉,對吧?」
有一回,誠品的票就要到期了,資金完全沒有進來,隔天只能面對跳票了。吳清友正在煩惱著,在家中走過來走過去,再走回來走回去。過了好一會兒,他看太太準備睡覺了,忍不住對她說,「阿洪啊,我很羡慕妳,這時候妳怎麼睡得著?」洪肅賢看他一眼,沒好氣地說,「如果現在不睡,明天怎麼有力氣面對事情?」
歷經ICU長假之後,吳清友再怎麼樂觀,仍會想到自己有什麼萬一,必須為誠品預做設想。他甚至列出心中理想的接手人選及條件,寫了一些名單,一度考慮要把誠品,轉手。
說到「轉手」,吳清友頓了一下,都堅持了十三年,談到敏感的問題,他顯得吞吐遲疑,「……不光是賠錢,我還有非常多憂心,很多牽腸掛肚、很多惦念、很多無奈。我被部分股東誤會,母親的身體也不好,我總有一種無法喘過氣的感覺……」他緩緩說:「這一年,我一共哭了四次。」
吳清友過去在人前從不示弱,,哭更是一次都沒聽說,何況「四次」!
有次,他被某家跨國企業負責人恭維誠品做得很成功,足堪台灣之文化地標等等。他聽了之後,未露半點喜色,卻一反常態說:「這輩子當老闆的,都是不曉得上輩子造了什麼業?」像是在叩問又似嘆息。
私密的「幸福加油站」
未改裝前的敦南誠品二樓咖啡店,面向書店出入口,有一張類似吧台的長桌。吳清友若心情不好,便會來到這裡,坐下來,看著進出書店的人們出神。他見讀者們滿足的笑容,輕快的步履,竟而油然生出一種「值得」之感。他的安慰來自讀者笑容的迴射,因而感到同樣被賜福了。這個小小天地,就是他私密命名的「幸福加油站」。
吳清友深信,人沒有道理失去希望,失去希望甚至是一種罪惡,「其實那時候,我大概都是在自我安慰。畢竟大部分來逛書店的人,大抵不會太憂鬱,他們的容顏,彷彿繼續鼓舞著我,讓我認為自己所做的事,是正確的。每當心情不好的時候,我便喜歡到這裡。」
▲吳清友認為能看到讀者輕快的步履及笑容就值得了。(圖/記者湯興漢攝)
那幾年,如果到敦南誠品,很大機率會看到二樓咖啡廳長桌最左邊的位子上,端坐一位長者,全身白衣、白頭髮、黑眼鏡,嚴肅而近乎悲愴的臉,像被蠟封住一般,寬大的肩膀壓著無形的千斤萬擔似的,眼神盯著前方,整個人放空,維持一種「入定」的姿勢。
作者:吳錦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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