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寺山修司(日本劇作家)
譯/張智淵
捉迷藏
故鄉被美國人接收,家母開始到基地營工作之後,我沒來由地愛上了「捉迷藏」這個遊戲。
家母就職於「畜牲美軍」的基地營,而且甘於從事女僕這種極為低階的工作。我或許是耐不住等待晚歸的家母的無聊,受不了附近鄰居們在背後陰損家母的閒言碎語、負面傳聞,而想要「躲起來」。
家母在家父死後,魂不守舍了好一陣子,看起來像是精神衰弱,但是毅然決然地應徵基地營的徵人廣告「優待戰爭未亡人」之後,染了頭髮,動了豐頰手術,整個人回春了。
而被留在家裡的我,莫名地產生「忍不住躲起來」這種心境,年滿十四歲,沉迷於「捉迷藏」這個遊戲。
對我而言,「捉迷藏」究竟是什麼呢?
在農家的倉庫入口,和六個年紀比我小的孩子猜拳,一哄而散,躲在倉庫陰暗的稻草中,一動也不動地屏住氣息,不知不覺間,迷迷糊糊地睡著,一覺醒來,門外下著雪。我總覺得躲起來時,確實是春季。
▲他常常和其他孩子,一起在倉庫玩捉迷藏。(示意圖/取自免費圖庫Pakutaso)
恍惚之間,當鬼的小正一面說「找到了、找到了」,一面進來,不知不覺間,他變成了大人,身穿西裝,懷裡抱著嬰兒。他說「找到了、找到了」的嗓音,也已經變成了成熟的男中音,我滿腦子都是「玩捉迷藏的期間,十多年的歲月流逝」這種幻想。
另一天,我當鬼。
孩子們個個躲起來,無論我呼喊幾次「躲好了沒、躲好了沒」,也沒人回答我。晚霞漸趨暗淡,拉洋片攤商和豆腐店老闆都已經回去了。我走在空無一人的故鄉馬路,一路尋找咬著草尖端逃匿的孩子,家家戶戶的燈火亮起。
我窺看其中一戶人家,不禁心頭一怔,整個人驚呆了。
燈光下,一家人圍著煮滾的火鍋,男主人躲起來,他是「躲著我」,變老的孩子。「躲起來的孩子年歲已遲,唯獨當鬼的我依舊年輕」這種幻想何其空虛。
我看得見躲起來的孩子們的幸福,但是躲起來的孩子們看不見當鬼的我。
我到幾歲才能擺脫「我一輩子玩捉迷藏當鬼」這種幻想呢?
「想要捨棄關於某種狀況的幻想這種願望,必須是想要捨棄需要幻想的狀況這種願望。」(卡爾‧馬克思)
作者:寺山修司
譯者:張智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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