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許爾文‧努蘭(Sherwin B. Nuland,外科醫師經驗三十年)
譯/楊慕華、崔宏立
幾年前,在康乃狄克州的一個小鎮上,發生了一件惡意謀殺。那個小鎮距離我工作的醫院不遠。在那裡,活生生上演了被害者失血、大出血、心跳停止、巨痛期、臨床死亡和確定死亡這一連串殘酷的過程。事情發生在一個熱鬧的市集,眾目睽睽之下,在場的人紛紛走避,想躲開這個瘋狂暴怒的凶手。
在這次野蠻的攻擊前,凶手甚至沒有見過這名漂亮活潑的九歲女孩。
出事那天,凱蒂‧梅森隨著她的媽媽瓊和六歲的妹妹克莉斯汀從鄰鎮來參加市集。同行的還有瓊的朋友蘇珊‧瑞西,帶著她的兩個孩子蘿拉和提米。他們與梅森家的孩子年紀差不多,其中凱蒂和蘿拉是很要好的朋友,從三歲起就一起學芭蕾。當他們隨著人潮在當地商店前的路邊攤位閒逛時,小克莉斯汀拚命拉著媽媽的手,想到對街去看小馬。
瓊於是帶著小女兒離開凱蒂和其他人,朝對街走去。當她們剛到對面,瓊就聽到身後一陣嘈雜,接著是一個孩子的尖叫聲。她拉著克莉斯汀的手,轉過身來。人群四處逃散,想躲開一個身材高大、蓬頭垢面的漢子。一個小女孩倒在他身旁,他正舉起手臂瘋狂地向她打去。
瓊好像置身迷霧之中,還搞不清楚怎麼回事,卻立刻認出那倒在瘋漢腳邊的正是凱蒂。她最初只看到瘋漢的手臂在揮動,隨即發現他手中握著一個布滿血跡、長長的傢伙。那是一把獵刀,足足有二十公分長。
只見他使盡全力,向凱蒂的臉龐和頸部上上下下不停地亂砍。在那一剎那,所有的人都逃光了,只剩下凶手和小女孩在那兒。凶手起初是蹲著,接著坐在小女孩身旁,殘暴地向小女孩猛刺亂砍。沒有人攔著他,血染紅了馬路。六公尺外,瓊一個人站在那兒,動彈不得,震驚得難以置信。
她事後回憶,當時周圍的空氣似乎厚重得使她寸步難行。她感到全身又灼熱又麻木,好像被重重包圍在夢幻迷霧之中。
在地獄般慘烈的景象中,所有的東西都像靜止不動,只剩下那瘋狂的手臂一次又一次砍向安靜的孩子。從商店裡或其他隱蔽處看去,只見瘋狂的凶殺正在靜默無聲的大街上鬼魅般進行。
瓊那時以為,這恐怖的死亡之舞會永無休止地進行下去。有幾秒鐘的時間,她完全被震懾住了,漫長的瞬間裡,她眼睜睜看著獵刀不斷刺進孩子的臉龐和上身。突然間,有兩個人彷彿從畫框外奔進來,抓住凶手,大叫著想摔倒他。但凶手似乎完全瘋了,不顧阻止地亂刺凱蒂,即使臉被厚皮靴踹,頭被踢得東搖西晃,也毫不在意。直到一個警察跑上來,緊緊抓住那握刀的手,他們三人才合力將這瘋漢制服於地。
當瘋狂殺手從凱蒂身上被拉開,瓊立刻衝上去,把女兒抱在臂彎裡。她輕輕將孩子轉過身來,望著她傷痕滿布的小臉,輕聲呼喚:「凱蒂,凱蒂!」好像在唱搖籃曲般。孩子的頭頸沾滿血跡,衣裳也浸在血泊之中,但她的眼睛是清澈的。
她凝望著我,又像望著遠方,我內心有一絲溫暖的感覺。她的頭向後垂下,我輕輕扶起她,似乎她還一息尚存。我呼喚著她的名字,對她說我愛她。我當時真應該帶她到安全的地方,帶她離開那個人,只是一切都太遲了。我將她圈在臂彎裡,走了幾步。心裡不禁自問:我在做什麼?我要抱她去哪裡?我跪下來,輕輕將她放下。
她的胸膛劇烈起伏,接著開始吐血。吐了好多好多,還一直不停地吐。我不知道她小小的身軀內竟有這麼多血液,而現在就要流光了,我大叫著找人幫忙,對她的吐血一點辦法也沒有。
當我剛跑向她時,她的眼睛還閃爍著一絲光芒,似乎能認出我來。但是當我將她放到地上時,她的眼神就不一樣了。開始吐血後,她眼中的光彩漸漸黯淡下去。在我剛到她身旁時,她似乎還活著。但是沒有維持多久。
她的眼神不像是痛苦,倒像是驚訝。她開始吐血時,臉上依舊是這樣的神情,目光卻逐漸黯淡。有一個女士過來──可能是位護士吧,開始做心肺復甦術。我什麼也沒說,心裡卻在想,為什麼要做呢?凱蒂不在她的軀體內了。她凌空飛升,在我身後,在我上方。她的生命已經離去,不會再回來了,那個身軀不過是個空殼子。
她的情況已經不像我剛到她身旁時那樣。我知道女兒已經死了,她到別的地方去了,不在那身體內了。
救護車趕到後,他們將她從血泊中抬起,用空氣擠壓袋將空氣擠入她的肺中。她雙眼睜得很大,但沒有神采。她的表情滿是訝異,好像在問:「這是怎麼回事?」無助、困感和訝異寫在她的臉上,但其中沒有一絲恐懼。這讓我好過一些。在那一刻,我多麼需要一點點的慰藉。
事發之後,有好幾個月,我不停地間自己:「她究竟有多痛?」我渴望知道答案。當她嘔吐時,我親眼見她血流殆盡。她的胸前臉上滿布刀痕,她當時一定猛力搖頭想要閃避那傢伙。後來我才知道,這個人不曉得從哪裡竄出來後,將蘿拉推到一旁,用力抓住凱蒂的頭髮,把她甩到地上。發出尖叫的是蘿拉,不是凱蒂。我很想知道那時凱蒂的情形,還有她的感受……
你能想像凱蒂當時的神情嗎?她看來像是解脫了。當我親眼目睹凱蒂受到攻擊,只有她看似解脫的面容使我得以平靜。我感覺她一定是從那痛苦中解脫了,因為她並沒有流露出受苦的表情。也許那時她已經休克了。她只是顯得很驚訝,卻沒有恐懼。我當時嚇壞了,凱蒂卻沒有嚇到。
我的朋友蘇珊也看到了孩子的表情,她原先以為凱蒂是放棄掙扎了。我把感覺告訴她後,她說:「嗯,妳說得對。」
我們曾請人畫過一幅凱蒂的畫像,就像她那時的眼神。大大的眼睛沒有驚惶,但非常地純真──一種純真的解脫。她全身都由我而出;我是她的血液和所有一切的母親,能夠明瞭她的眼神使我得著安慰。在那一刻,我在她身旁,感覺到她已離開軀體,飄浮在空中,正向下望著自己的身體。雖然她已失去意識,但我覺得她還知道我在那兒。
當她死去時,有母親陪伴著她。我把她帶到這個世界,當她離世時,我也陪著她。儘管我的心中充滿恐懼震驚,但畢竟我在那兒。
救護車只花了幾分鐘就將凱蒂送到最近的醫院。抵達時,她已脈搏停止,並且腦死,已超過了臨床死亡的階段。急診室的醫護人員對這事件非常驚駭,想盡一切辦法來搶救她。雖然憑他們過去的經驗就知道這一切努力都將是徒勞無功。最後,在宣布放棄的時候,他們的無力感和憤怒都化成了悲傷,其中一位醫師淚流滿面地將結果告訴瓊,但她早已知道結果。
攻擊凱蒂的是一位三十九歲的妄想型精神分裂病患,名叫彼得‧卡爾奎斯特。兩年多前,他懷疑室友在他們的暖氣機中施放毒氣,企圖持刀殺害室友,後來因精神錯亂的理由獲得開釋。過去他有許多次攻擊人的紀錄,包括對他的姊姊和幾位高中同學。早在六歲時,他就告訴精神科醫生說,有惡魔從地底升起,進入他的體內。也許他是對的。
▲攻擊凱蒂的是一名三十九歲的妄想型精神分裂病患。(示意圖/取自免費圖庫Pixabay)
卡爾奎斯特因為攻擊室友,被安排住進占地廣袤的州立精神病院中為精神病罪犯而設的單位。這個病院恰好位於凱蒂來參觀的市鎮郊外。就在七月的那一天,命運把她帶到這裡。不久之前,一個鑑定委員會才認定卡爾奎斯特已有進步,可以轉到為各種精神病患預備的康復之家。在那裡只需要登記,每次可自由外出幾小時。
事發那天早上,卡爾奎斯特先在附近閒逛,再搭公車進城,他走進當地一家五金行買了一把獵刀後,便走去市集。在商店外的人潮中,他看到兩個穿著一模一樣、十分可愛的小女孩。至於他為什麼挑上深色頭髮的凱蒂,而放過金髮的蘿拉,是他狂亂心智中的一個祕密,沒有人知道。
那時,他衝向前去,抓住凱蒂的手臂,將她摔倒在地上,接著便像魔鬼般動起手來。
*本文摘錄自《死亡的臉:一位外科醫師的生死現場(二十七周年紀念版)》
作者: 許爾文‧努蘭
譯者: 楊慕華、崔宏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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