檸檬小編這麼說
爸媽在精神療養院相戀,生下了他。
兒時總被別人喊是「瘋子的小孩!」,這曾令他感到羞恥。
一度放棄自己,甚至吸毒、飆車,差點殺人!
他翻寫了他的命運,寫下親身故事,成為TFT的老師。
文/文國士
為什麼他們不是在家裡,就是在醫院?
小孩子可以不問,但感受、想像和理解是停不下來的。奶奶要我別多問,自然是出自貼心,不希望我承受太多。但她無力顧及的是,她的一片好意反倒壓出年幼的我更多困惑、恐懼和自責。
我不明白為什麼爸媽不是在家裡,就是在醫院。由於從來沒有人和我聊過父母患病的事,自然也沒有人引導我理解、疏導我的感受,陪我梳理心中的千絲萬縷。
我不曉得要如何看待他們發病時的失控,甚至不知道原來他們生病了。
譬如爸爸縱火自焚的那個晚上,我在親戚家邊打電動,邊聽著大人們的對話,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奶奶只是用一貫嚴厲的表情,告訴我:「不要多問。」
直到隔天回到家才驚覺,怎麼整個家被燒得烏漆抹黑的!從一樓大門口往上走,樓梯間黑漆漆的,進到了四樓的家,放眼望去盡是一片黑,跟火災片裡的廢墟一模一樣。
到底怎麼了?我需要知道,可是沒有人跟我說。種種的不知所措與惶恐在心裡壓抑許久,成了無人能觸及,而我終得獨自承受、持續猜疑的心理壓力,變成一種深層的不安。
又譬如,我媽右臉上那道從耳垂劃到嘴角的刀疤。
某個晚上,從爸媽的房間又傳來陣陣叫罵聲、毆打聲。爸爸懷疑媽媽跟別的男人有染,打算跟她對質,卻一時失控,在她臉上留下深深的一道刀痕。她衝向奶奶和我的房間,奮力撞開了被我上鎖的房門,逼近我,貼著我的臉,她指著自己臉上的斑斑血痕,放聲尖叫:「你看你爸做了什麼!你看!」
鬧教會、砸車子、燒房子、砍妻子……每起事件對我而言,無疑都是毀滅性的天搖地動。在每個爸爸掀起的巨震之後,伴隨出現的是眾人的無聲海嘯,吞噬我嬌嫩脆弱的童心。無論在家裡或學校,我總是坐立不安,深深覺得家人、師長和同學們都在我背後議論紛紛,卻沒人上前來關心過我。
國小的時候,有一次看到電視播報「精神病患拎著兩顆腦袋在街上閒晃」的新聞,凶嫌的畫面竟讓我想起父親,腦海裡滿是令我餘悸猶存的驚恐。那天,我躲進棉被裡哭了好久好久……
為什麼這個我叫「爸爸」的人,總是闖那麼多禍?為什麼有救護車?為什麼有警察?為什麼奶奶會哭?為什麼周遭的人都用異樣的眼光在看我?又為什麼從沒人好好地跟我解釋過這一切?
這種「不談」的家庭氣氛和社會氛圍,形成了童年的我在理解、感受、想像和回應上的基礎,那就是──羞恥感。
「是那個瘋子的兒子!」
在被羞恥感籠罩的童年記憶裡,傳統市場一直是我的墳場。和爸媽住在一起的那段時期,媽媽常常一大早打扮得漂漂亮亮地上傳統市場。
她從市場帶回來的通常不是食材或日用品,而盡是各種耳環、戒指等飾品。然而,帶著雀躍心情回家的她,門一開,對上的往往是奶奶的一臉愁容。
婆媳之間的爭執,總會發生在她從傳統市場回來之後。那天也是這樣。
「妳剛剛上哪兒去了?」奶奶沒好氣地明知故問。
「去市場啊!妳看,這幾副耳環是不是很漂亮?」不知道是沒聽到我媽的話,還是我媽的話裡總有令人不安的訊息,奶奶的眉頭鎖得更深了。
▲媽媽去市場都是買飾品,還因此欠了不少錢。(示意圖/記者許展溢攝)
「妳哪來的錢買這些東西?是不是又在市場欠錢了?」奶奶持續逼問,在市場欠錢、鬧事的老話題,再次成為兩人針鋒相對的導火線。氣氛極凍,年幼的我耳裡盡是自己沉重的心跳聲。
「我哪有!妳不要亂說話!」我媽火氣直上。「是我在市場的朋友送我的。」她極力為自己辯駁,同時一步步朝著奶奶逼近。在奶奶身後是驚魂未定的我,我好怕哪個瞬間,她又會失心瘋地鬼吼鬼叫、摔東西,甚至對奶奶拳腳相向。
每當她的情緒逼近臨界點,奶奶就會拖著我快步躲進房間,關門上鎖把她擋在外頭。那扇門擋得住她肉身的侵犯,卻擋不住她淒厲的嘶吼聲。就像那一天的衝突。
「把門給我打開來!」
「為什麼要誣賴我?」
「誰跟你說的?我去市場揍她!」我躲在門後聽,聽她的謾罵聲、聽她的撞門聲,聽進一切讓我膽寒的聲音,卻從來沒聽過我最想要也最需要聽到的──這個家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她總是這樣?
在我的想像裡,她就是市場裡惡名昭彰的壞人。而我,是壞人之子。
羞恥感逼得我不敢去市場,總覺得自己要是去市場兜一圈,根本是白白送死。
「是那個瘋子的兒子!」總覺得假如我從市場頭走到市場尾,一路上像一隻過街老鼠一樣被人指指點點,一張張面目可畏的臉孔在我四周交頭接耳著:「你看!他就是那個阿達阿達的小孩。」
比起暗地裡的嫌棄、嘲諷和噁心,大太陽底下的餘光和耳語更令我感到不堪。我低著頭,在心裡吼叫著:「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在想什麼、說什麼!」
市場裡的攤販,從賣魚的、賣菜的到賣生活用品的,一定都覺得我的錢很髒,我的人在發臭。「他是要來幫他那個瘋子媽媽還錢的嗎?」這是他們心中永遠的嘲弄和質問吧。
傳統市場無庸置疑的是幼稚園的我最討厭、最害怕去的地方。只不過現在回想起來,我也不確定在我小時候,市場裡真有人如此不友善地對我嗎?還是我自己的想像?
我能確定的是,父母發病時狂暴的行徑,以及周遭不談的氛圍,讓我備感羞恥。這份羞恥感向外延伸,讓年幼的我不安地對外人築起防衛的高牆。
*本文摘錄自《走過愛的蠻荒:撕掉羞恥印記,與溫柔同行的偏鄉教師》
作者:文國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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