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珍妮佛.艾柏哈特Jennifer Eberhardt(社會學博士,是研究種族歧視世界最知名的專家之一。)
譯/丁凡
幾乎十五年了,我一直在教警察辨認和理解內隱偏見可以如何影響他們和其負責保護與服務的社區互動。我的演講是警方訓練的一部分,該訓練也是我協助展開的。多年來,我們在幕後做了很多努力,最近因為一些令人質疑的警察槍擊案以及因此產生的抗議,才被公眾注意到。
有些警局很歡迎這種訓練,他們認為這正是他們改善警察和社區關係所需要的。其他人則是心不甘情不願地參加,等著這一波進修被其他更令人自在、更熟悉的課程取代。
有些警局找我去,是因為中央政府和州警協商,達成協議,或是經由中央政府的法令,將內隱偏見訓練列為必修課程了。但是即使我知道某個警局為何請我去演講,我也不知道警察們的個人反應會如何。
二○一六年九月的這個早晨,我在加州首府薩克拉門托(Sacramento,又作沙加緬度)和其他訓練師正在準備一個兩天的訓練師工作坊。我們即將在加州各地警察局推廣同理心訓練。訓練師來自各地警局、加州司法當局、社區組織以及一位史丹佛的同事。
我們是加州司法部長卡瑪拉.哈里斯(Kamala Harris)召集的一群人。我的角色是協助這幾百位訓練師,把訊息帶回各自隸屬的單位:即使我們沒有意識到,偏見都會造成後果。我們需要了解並減少偏見。我們腦中的刻板印象聯想會影響我們如何看待一切、如何思考以及如何行動。
這個早晨,大家都在討論剛剛出現在媒體上的影片,奧克拉荷馬州土沙鎮(Tulsa),一位沒有武裝的黑人被警方射死--兩年來已經發生了一連串眾所矚目的射擊案,這是最新的事件。影片中,托倫斯.克爾卻(Terence Curtcher)高舉雙手,慢慢走著,後面跟著一群警察。一會兒之後,有人開槍,克爾卻倒在地上。
我的同事一直談到這段影片:「你看到了嗎?你聽說了嗎?」人們一再地問我。「這對你的研究非常重要。」這是個實例,反映出警察所面臨一個狀況,一次警民的對立可以忽然變得致命,然後迅速發展成種族事件。
Terence Crutcher had drug PCP in his system during fatal officer-involved shooting incident last month, report shows https://t.co/JB6VMNJzv2 pic.twitter.com/DAbiw5WQbe
— CNN (@CNN) 2016年10月12日
▲托倫斯.克爾卻的射擊案件引起公眾矚目。
但是沒有人催促我談這件事,來自警局的訓練師和受訓學員都完全不想談。我猜,影片讓他們士氣頹喪吧。他們可能同情受害者,但是也擔心後續發展。新聞裡每一次警方開槍都讓警察們更為緊張,在街上巡邏的心理負擔更重。對他們而言,這不只是關於政策、態度或技巧而已。這是他們選擇了這個職業之後,就無法避免的道德危機。
我也對道德危機感到疲憊。我不想再看到任何警方開槍的影片了。源源不斷的悲劇讓我質疑我做的事情有何價值。我試著相信改變是可能的,才能支撐我維持多年的研究、訓練、社區會議。但是每次發生事件,都再次證明了問題有多深。痛苦、令人洩氣,這是我寧可逃避的現實。但是也提醒了我,絕不能停下來。
二○一六年,美國幾乎有一千人被警方殺死。其他個案也激起民眾憤怒,但是一切似乎都沒有改變。托倫斯.克爾卻死前兩個月,費蘭多.卡斯提爾(Philando Castile)在明尼蘇達州被殺。當時他正在開車,被警察攔了下來。他很有禮貌地告訴警察,他合法持有槍枝,而警察射殺了他。
槍擊發生之後,卡斯提爾的女朋友旋即開啟直播,同時她的四歲女兒也目擊了一切。超過三百萬人在社群媒體上看著卡斯提爾坐在駕駛座,流血致死。近距離開了七槍的警察則情緒崩潰。
OTD 2016, Philando Castile was murdered by a Minnesota cop in the passenger seat of a car, as his girlfriend and her 4 yr old daughter watched#PhilandoCastile worked in a school cafeteria for 12+ yrs where he served little kids and was widely beloved.
— Kristen Clarke (@KristenClarkeJD) 2019年7月6日
His killer was acquitted. pic.twitter.com/DXd1CZ9EzG
▲費蘭多.卡斯提爾被警方當成不法份子槍殺,而她的女朋友和女兒目擊一切。
卡斯提爾被殺的兩年前,十二歲的泰米爾.萊斯(Tamir Rice)在克里夫蘭州的一個公園被射殺,他當時正在玩一把玩具槍。一位菜鳥警察花了兩秒鐘就決定泰米爾有致命威脅,巡邏車都還沒完全停下來,他就開槍了。然後,泰米爾躺在雪地上,無人聞問,槍傷嚴重到腸子都流出來了。開槍的警察回到巡邏車上,照顧自己因為急著開槍而扭到的腳踝。
附近剛好有一位聯邦調查局(FBI)的幹員,聽到槍響趕來,為受傷的男孩提供醫療協助。幹員告訴調查員,一開始,他看不出來泰米爾當時是否還活著。他低頭靠近,泰米爾「看著我,好像要握住我的手」。幹員清理了泰米爾的喉嚨,讓他能夠呼吸,並用力壓住傷口,試圖止血。但是沒一會兒,泰米爾開始失去意識。
幹員知道,若不趕快送到醫院,泰米爾會死掉。「傷成那樣,他需要很亮的燈光和冰冷的手術金屬。」他不知道受傷的「嫌疑犯」還在念小學—直到他聽到泰米爾的姊姊尖叫著說,他才十二歲。
救護車離開後,幹員試圖安慰女孩。這時,女孩已經被戴上手銬,坐在巡邏車後座了。十小時之後,她的弟弟在醫院過世。十三個月之後,地方檢察官決定不起訴這位警察,說這個悲劇只是「人類錯誤與無效溝通引起的風暴」。
The former Cleveland police officer who fatally shot 12-year-old Tamir Rice has been hired by a police department in a small Ohio village.
— WTOL 11 (@WTOL11Toledo) 2018年10月6日
He was fired last year after it was discovered he was previously deemed "unfit for duty." https://t.co/GoToY26Yyu pic.twitter.com/CuAy0aV4qf
▲年僅十二歲的泰米爾只因為玩著一把玩具槍就被警方槍殺。
克里夫蘭事件和幾十個其他事件一樣,都不斷提醒我們,警察擁有無限的權力,可以決定人民的生與死。槍擊事件被路人、巡邏車的行車記錄器,或是警察身上的記錄器錄了下來。影片激起群眾守夜抗議,讓大家再次注意到種族偏見、警方的軍事化風格、不足的警力、不足的訓練。
此次事件讓全國有色人種社區要求警察接受內隱偏見訓練。壓力越來越大,社區領袖和執法人員都開始找我和全國其他專家指導。每次發生了引起公眾注意的槍擊事件,影片釋出後,我都要努力安撫自己的無力感。我擔心(我現在還是擔心)大家過度信賴這些訓練。訓練可以教育警方,但是無法消除那股讓警察容易出事、讓社區緊張的力量。
多年來,我一直在對社區團體演講,我可以感覺到情勢越來越急迫,關於警方槍擊的議題,氛圍正在改變。我現在必須勇敢面對站起身的母親,她們流著淚乞求,問我:「我們能夠做什麼,才能讓我們的兒子安全?」
她們以前知道要告訴兒子:如果警察把你攔下來,你要保持禮貌。手放在駕駛盤上,不要逃。她們相信只要遵守這些原則,孩子就會安全。
但是現在,她們不知道要說什麼了。「高舉雙手」,你可能被殺;「態度要好」,你還是可能被殺。如果你有一個黑人兒子,他可能死在政府手上,你完全無法避免。這是真實的恐懼。
作者: 珍妮佛.艾柏哈特
譯者: 丁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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