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著鋁架的高山背工
背工從清朝一直到現在,有多種的稱呼,有人稱「挑夫」,也有人稱「高山協作員」、「高山嚮導」。一位學者蔡文科則稱這項職業為「嚮導挑夫」,他認為嚮導跟背工(挑夫)本來是看似不同的兩個工作,前者是對於行動、路途的導引者和登山安全的保障者;後者是純粹的體力搬運勞動者。
他覺得布農族的背工,有時還兼具「嚮導」職能,為了符合其真實狀態,以「嚮導挑夫」的複合名詞稱之。不管如何稱呼,背工負責背登山隊公家糧食及帳篷,連烹飪、找水源,甚至找路的工作都一肩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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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治時代,日本為了建造八通關越嶺道路,就讓璞石閣附近的平埔族群(馬卡道族和西拉雅族)及阿美族人徵召義務勞役。《臺灣蕃族研究》此書述及八通關道路之開路經費支出較少,是因為動用了原住民義務勞役、平地保甲之義務勞役及軍警人力之支援。
這種勞役的工作,阿美族俗稱為mitaruh。這群平埔族群、阿美族工人,跟著日本道路開鑿隊伍一同工作,工法隨著地形變動而有各種型態,砌石的護坡、跨過低窪地的浮築路、連接深溝兩岸的吊橋、切穿岩稜的凹槽路,或者是在將幾近垂直的岩面上硬生生鑿出一條通道。
走在古道上,可以看到岩壁鑿痕累累,每一個鑿痕都充滿著蒼勁深沉,被日本警察拉來工作的平埔族群、阿美族的工人們,用刀鑿壁的灰塵,穿越八十年落在我的臉龐。
當時八通關越嶺道路正在開路時,為了巡視開路的情況,會派人查看開路狀況。理蕃誌稿這一本是提到花蓮港廳廳長松尾溫爾率警官五名,原住民五十一名,於一九一九年(大正八年)八月巡視八通關越嶺道開路情形,由喀西帕南→伊霍霍爾→大分(拉庫拉庫溪南岸)→塔爾那斯→馬西桑→伊博克→阿桑來戛(拉庫拉庫溪北岸)。這五十一名原住民大部分都是花東縱谷的阿美族人,翻山越嶺進入布農族的領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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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年(昭和五年)三月,吉井奉命進行秀姑巒溪支流的拉庫拉庫(ラクラク)溪上游及清水流域的森林調查。另外在行李搬運方面,選拔平地蕃(阿美族)的壯丁,由下嘮灣、觀音山、織羅的三個原住民部落各出十名合計三十名,這三個部落,都是阿美族的部落。阿美族人從開路,到日本人平穩這個區域,還是一直被日本警察拉來拉庫拉庫溪流域,進行山林調查。
當日本人控制住拉庫拉庫溪流域的布農族人後,勞役的工作轉變成居住在山上的布農族族人。有一回到馬西桑部落的一棟石板屋前,林淵源跟我說:
qabasan dau isan tupa iskalunan sipun, musan masisan tu haia dau 三十多個族人daumuniti ansaqan banhil, paqpun laupaku isan 卓溪鄉公所宿舍 a, isa qabasan misanmasisan tun banhil ansaqan.
以前的族人被日本人叫去馬西桑,當時約有三十多個背馬西桑駐在所的檜木,搬到現在的卓溪鄉公所宿舍。那裡的檜本就是從馬西桑搬來的。
這些高山協作走進日本人開鑿的八通關越嶺道路,經過瓦拉米、抱崖、多美麗,大分、意西拉、托馬斯、邁阿桑、那那托克、太魯那斯、回到馬西桑,他們要回到馬西桑進行搬運的工作。
maqa naika qabasan muniti qai minisan taqluk ta painasan walavi ta 抱崖、多美麗,panhan davun ta, mainisan isila mainisan tupaun tu tutumaz ta mainisan maiasangtuntupaun mainisan tupaun talunas tun nanatuq haul tun mainisan masisan tun muniti.
他們經過瓦拉米、抱崖、多美麗,大分、意西拉、托馬斯、邁阿桑、那那托克、太魯那斯、馬西桑。
這些地名,都是部落的名字,經過自己的部落時,應該都會分享在這裡生活的記憶,但這群背工們,卻不能多作停留,要一路走到馬西桑進行日本人交代的工作。
其中一個高山協作,回到自己出生的地方--馬西桑,想起自己的父母親就葬在家屋的底下,想到這樣背柱子下去,可能再也回不到出生的地方馬西桑,於是,就在石板屋裡自我結束自己的生命。
Aupa haiza qabasan tupaun tu a bubukun dau tupaun tu vilan muniti dau ansaqanbanhil a inaita madadaingaz qai iiti, simul busul dau namatqazam dau, ni maqansiapsadu madadaingaz nailumaq tu iti qana madadaingaz mailumaq, kauupa iti tupaun tutisqashat.
這群搬運工中,其中有一個郡社的叫Vilan也來搬檜木,他的父母也是居住馬西桑。他跟日本人借槍要去打獵,他來到自己的家屋前自殺,他要跟父母死在自己的家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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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口述歷史雖然在講述一段悲情的故事,卻可以從故事了解到,日本政權把布農族遷移到山下後,完成控制布農族,就開始叫布農族做背工的工作,並且把山上的資源放在山下。也造成布農族人與祖居地的分離。
我想像著,日本人命令族人把駐在所的樑柱拆下來,每個人負責幾根柱子,一根一根的背在肩上,從二千多公尺的馬西桑,背到山下重新用這些樑柱,蓋出新的日本建築物。
目前卓溪鄉內,可以訪問到曾經在日本時代參與背工的工作,他是出生在民國十四年(大正十四年),年紀九十歲的林啟南,他還有一個日本的名字,叫增田光男。他在年輕的時候,曾經替日本人背過東西。那時,還是用木背架(Batakan)的年代。
Nitu madia, maqa matamasaz minduduaz 二斗米. qabas sia tuluntulun, maqa (nitu)va-az qai 一斗米ka一半, sanasia tingting a
沒有背很多,如果是年輕人的話背二斗米,如果是小孩子的話,就是一斗米的一半(半斗米)。就是稱斤量的。
▲林啟南耆老。(圖/健行出版提供,請勿隨意翻拍,以免侵權,下同。)
林啟南阿公主要述說,他們那個時候,也是跟現在的高山協作一樣,要稱斤稱量。林啟南阿公就像傳統的長輩,不能自己誇說自己是一個很強的背工,但是從小孩所背的重量,來對比那個時候年輕人背負的能力。也從林啟南阿公的口述中了解到,布農族的小孩,從小就跟著長輩一同上山背負重物。
▲林啟南阿公國小的畢業照,那時阿公生病已經無法為我們指認他是照片的哪一位。他就是這個年紀開始帶日本人進入山林,擔任背工的工作。(圖/林啟南家族與健行出版提供,請勿隨意翻拍,以免侵權。)
maisnaiti sauita, 回來, mainaitisausan malabi, walabi kala hongai,ita masabaq, manaiti kantinmut sau san tahun, 半天, mainaita musuqis, isan hongaimasabaq. Pansan I tupaun hongai ta tashanian tunlumaq. mainaiti tan-a-nak.
從這裡到目的地,再折返回來,大概的路程是這樣。第一天從這裡(玉里)到瓦拉米(第一晚),再到抱崖,再住宿一晚。隔天,趁早半天的時間到大分,再趕回抱崖睡覺,最後從抱崖回到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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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林啟南阿公當時為日本警察背東西的路程,這個路線其實就跟我們卓溪鄉內的高山協作最常走的路線,像是高塋山(Qaisul Tanapima)把幫大分黑熊調查時走的路線差不多。有的協作可以從玉里直接到抱崖,瓦拉米這一站不休息,像是林鍚輝就曾經走過這樣的行程,也是協作常講的英勇故事。
本次的清古道的行程調查中,有一個協作林秀山(Laung),他就是林啟南阿公的孫子。另一個協作叫林孝德(Aniv),加上在山下要載我們回部落的高塋山,他們都跟林大哥一樣,住在卓溪中正部落,這裡部落的年輕人都曾跟著林大哥一起上山過,只有高塋山將背工做為一份職業,其他則是當成兼職。林孝德這次剛好結束外面的工作,聽到這次行程可以走到他阿公的獵寮,因而參與這次的活動。
林孝德所用的背袋是利用田裡裝填作物或肥料的麻布袋縫製而成,來充作搬運時的填裝工具。林秀山則利用登山用品社買來的大鋁架,把帆布背袋拆除只剩下骨架做成登山包。
十一月五日,我們從馬戛次托溪之後,從營地陡上約兩百公尺後開始密集的石階群,石階沿稜線修砌而上,雖偶有毀損或中斷但整體而言仍十分可觀,石階群長度近一百五十公尺。中午為取得水源,轉沿昔日獵路前往Sipsip用餐、取水。
▲走完一整天的路,林孝德跟高山協作一樣,仍要用簡單的鍋子,負責煮出豐盛的一道餐。(圖/攝影師方翔攝,健行出版提供,請勿隨意翻拍,以免侵權。)
Sipsip指的是一種底下白白的蕨類,此處有很多。完畢後再沿獵路回到稜線,但未發現明顯的古道遺跡。續沿稜上行,至二二八○處發現明顯的坡道,方向先往南再往東延伸,但不久後路基也因植被、倒木遮掩而消失。
林淵源說此後古道會沿著東側的崩塌地下降,但因天候不佳且久未有人走過,所以決定改走獵路。我們沿獵路朝南而行,經過Lambas、三等三角點,最後來到林孝德阿公的石洞寮。
林孝德靠著改良的登山裝備,再加上頭帶,來到他阿公生長的地方。二○一二年十一月七日,我們來到阿德的阿公所居住過的石洞寮,一個叫Batu daing的地方。阿德的阿公叫林春木,族名為Qaisul,這個石壁留有棉被、酒瓶、鍋子等,這些都是阿德的阿公曾經使用過的物品。阿德感動的一直撫摸著地上的棉被,撫摸著去世的親人曾經使用過的東西。
▲在山上,大部分都用身上現有的東西,來處理一些事情。高山協作林孝德用自己墊背部的墊子當成切肉板。(圖/攝影師方翔攝,健行出版提供,請勿隨意翻拍,以免侵權。)
Qaisul獵寮後,在一個乾泥池轉東向的小稜線下切。下切途中會經過三處保存良好的布農家屋,以及多處的耕地遺址,其中一處家屋為Qaisul的家屋。在陡下約一千公尺後便來到塔洛木溪。
▲到達營地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火升起來。卓溪中正部落的高山協作阿邦(林克邦,Qaivan)。(圖/健行出版提供,請勿隨意翻拍,以免侵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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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對林孝德來說,是一件很豐富的行程,可以看到阿公曾經居住過的石洞寮,也看到自己家族的家屋。對協作來說,上山除了賺錢,還有一股強大誘惑與情感連結吸引,就像阿德所說的:「每次回到山上舊部落,我都會想掉眼淚。」在山林行走,最快樂的一件事,應該是回到自己的祖居地。
背工的工作,快樂之餘,背後也是有心酸的一面。那天在東埔林大哥的師父家中,林大哥的師父這樣說:「那個年代,登山客或學者,都要僱用我們東埔的族人,有些團隊太過仰賴我們的負重能力,可能為了省錢而讓我們們背很重的重量,我們那時候都不好意思事前談錢的事,也覺得自己身強力壯,能背多少就背多少。」
他指著他的膝蓋說:「就是因為背負太重,造成退化性關節炎等疾病。」但他仍樂觀的說:「我還算幸運的,還可以做到老,有的人因為背太重而在山區產生意外受傷。」
林大哥問:「當時薪水多少?」他的師父說:「一天一百二十元,民國六十幾年就增加為三百元。」相較務農是不錯的,所以當時許多東埔地區的布農族族人,經濟以擔任背工為主,務農為輔。
《背走百岳》這部影片,以行政院主計處一九七八年度比較當時的薪資,每人月薪四千四百七十五元,平均日薪一百四十九元來比較,背工一日所得是平均國民所得的兩倍。
作者:奥野修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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