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凌（獸醫師）
快遞送來的癱瘓貓
夏日毒辣的陽光曬得柏油火燙，狗、貓、人都顯得無精打采，在這樣平凡的日常時光，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驚天響起，我從病歷堆裡抬起頭，阻止了下一聲鈴響。
「動物醫院您好，請問有什麼狀況嗎？」
「我有一隻貓，現在可以帶過去看嗎？牠有便祕的問題，之前一直都有在你們那邊灌腸。」
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用詞非常直接，有一種咄咄逼人的感覺，我深呼吸一口氣，在腦子裡催眠自己「不要管她的口氣，好好說話」，然後才慢慢嘗試問清楚狀況。
「請問牠多久沒有大便了？」
「大概一個月了吧，我也不知道耶。」
「請問你上一次看到貓咪大便是什麼時候？」我再次深呼吸，並且捏了自己的大腿一把。
「我不知道呀，牠就後肢癱瘓呀，上次大便唷，不知道耶，幾個禮拜吧！」聽了這樣顛三倒四的陳述後，我又開始說服自己，冥冥中安排我在平凡的夏日午後接起這樣的電話，一定是上天給我的考驗，只要通過這個考驗，不要把髒話罵出口，保持心情愉快，我一定會成為一個更好的人。
我吞下口水，看看街上平和的街景，然後才慢慢對著電話那端的人說：「現在門診醫師有空，你可以直接帶牠過來看。」
「好，那我等下送牠過去。」啪嚓。
年輕女子把電話掛了，我的修行也失敗了，立刻轉過頭向同事抱怨：「這到底是什麼飼主呀，講話不客氣就算了，怎麼會癱瘓的貓搞到一個月沒大便才來灌腸，這樣直腸不會壞掉嗎？怎麼會這麼討厭呀！」
同事A同情地看著我並附和著，同事B也幸災樂禍地笑著，然後一起發洩，再轉頭看向剛路過、一臉疑惑的同事C，大家跟她說起剛剛那通電話，沒想到她一聽完就恍然大悟道：「喔！那是阿財吧！我跟你說唷，等下你一定會更生氣！」
「為什麼？」
「上次也是這樣呀，就一隻癱瘓的貓，飼主都不幫牠擠尿擠大便，拖很久才來處理，最誇張的是，等下她還會用機車快遞把貓送過來唷。」
「嗄？什麼意思，什麼叫用快遞送過來？」
同事C露出一個「不要懷疑」的表情送給我，一邊解釋：「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呀。她以前就是O醫師的病患，阿財是隻後肢癱瘓的貓，需要擠尿跟擠便便，可是飼主根本就不好好照顧，明明擠尿並不困難，她卻不想學，還硬要放尿管，然後硬要帶回家，常常弄到膀胱炎，還有大便也是，都便祕很久才來看，處理過後叫她餵貓吃軟便劑，也通通不甩你。重點是，她本人還不來醫院唷，用快遞把貓送來，一通電話就要你處理唷！」
「但是挖大便要鎮靜吧，那鎮靜同意書誰簽？」
「沒人簽呀！上次就那個機車快遞送貨員也搞不清楚狀況，我們也搞不清楚狀況啊！」
「所以上次有幫牠處理嗎？」
「上次就飼主也是這樣打電話過來，然後連病歷號碼都不知道唷，我們查了好久才知道是誰，打回去那個女的就一直盧說她已經打來問過說可以來的，因為貓很可憐，所以我就幫她處理了……」
聽到這裡，我真的已經快要昏倒，整件事情都荒謬到無言以對的境界，甚至不知該如何評論起了！我趕緊請助理協助找到病歷，拿起電話，努力阻止毫無道德、專業可言的事情再發生一次。
「您好，我這裡是XX動物醫院，剛剛您有打電話來詢問貓咪看診的事對嗎？」
「對呀，怎麼了？」
「嗯，要請飼主也要一起來唷！這樣我們才能確認動物近期的狀況，同時，如果需要任何鎮靜的程序，醫師也必須當面跟您說明流程、風險，並且依照規定簽屬風險同意書。」
▲癱貓阿財的主人常常拖到發炎，才讓阿財就醫。（示意圖／取自免費圖庫Pixabay）
「嗄？為什麼這麼麻煩呀？我之前都可以耶！之前O醫師都幫我弄呀！」
「抱歉，目前在院的醫師必須遵照流程來進行醫療，才能做到有品質的醫療。如果您跟O醫師比較熟悉，還是幫您約一個O醫師在院內的時間？」
「可是貓已經很久沒大便了耶！」
「那您要不要趕快帶牠來？其實處理不需要很久，我們是二十四小時的醫院，晚上也都可以看診呀，晚上九點前也都不算急診時段，不會有加收急診費的問題。」
「啊我今天就沒空呀！你們真的很奇怪耶！貓都已經生病了，還不願意幫忙！」
女人的音調愈來愈高，咄咄逼人的口氣也逐漸進化成任性無禮的態度，使得整個情境逐漸溢出我理智的臨界線。上蒼呀，為什麼要這樣考驗我？為什麼我是一個必須保持理智的獸醫師？為什麼我不能對著電話破口大罵，抓住她的肩膀，對著這個不負責任又無禮的傢伙大力搖晃？
幾個深呼吸後，我終於稍稍收回自己幾乎炸裂的怒氣，以聽不出情緒的聲音回應著：「抱歉，飼主真的應該要陪同前來，如果真的找不到時間，至少要請親友或能代表您的人前來，如此才能進行良好的診斷與治療。同時，我也建議，真的不要用機車快遞運送動物，如果中途發生什麼意外，對貓咪真的很不好。」
「欸，你真的很沒愛心耶！我的貓都病得這麼重了還不願意幫忙，我們之前都……」
坦白說，我已經忘記這場鬧劇是如何落幕的了，印象中，我應該有忍住沒有口出惡言吧？但太多的負面情緒，已經自動使我遺忘相關的細節，每每想起阿財的飼主，都有一種難以忍受的噁心翻騰。
人類為什麼能夠如此麻木？漠視屬於自己的一份對生命的責任，在不得不面對時，沒有半點歉疚，並且草率為之，甚至把責任推到毫不相關的人身上。
身為一個獸醫師，必須看見這樣的慘劇，真的是最痛苦的事情，或許我應該接受這粗糙的安排，為快遞送來的貓兒進行診治，或許這樣才能儘快改善阿財的狀況，但無論我如何處置，我都是有罪的。
一時心軟診治了阿財，我就違反了獸醫師的專業準則，並且陷自己於風險之中，同時，也更讓這位跋扈的飼主認為，這種態度與做法是可行的；像這樣婉拒了病患，卻又真的好擔心，不知道那不負責任的飼主到底什麼時候才能騰出時間來處理，而其他醫師又能不能好好地幫助阿財，很有可能，有些醫師也會因為飼主的要求，做出一些便宜行事，但對病患不好的醫療處置。
後肢癱瘓的貓咪聽起來很難照顧，但一天擠尿四次、擠便便一次，加上餵食，也花不到一小時的時間吧！生命的需求其實真的不多，但對有些人來說，似乎連一點用心、半分照養，也吝於給予。
不知道阿財現在過得如何？有時候我的腦中會突然浮現這個畫面：一隻剛兜過風還暈頭轉向的貓，一個戴著安全帽的機車快遞員，狀況外地和一位臉色鐵青的獸醫師，相對無言。
動物的心中應該沒有人類的多愁善感，我的憤怒與怨懟，對阿財來說或許也是另外一種根本無法理解的存在吧。如果牠還活著，應該還是那樣努力著，對抗自己無力控制的後肢，試著與無法自由排泄帶來的痛苦共存，牠會持續努力著進食，吸收養分，試圖存活著，牠依然會別無所求地愛著這個溫柔稀薄、不負責任的世界吧。
作者：陳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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