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媽媽的「烏頭毛」
阿蘭,一個五十多歲的「大女孩」,我回台東馬偕看門診的時候,就開始認識阿蘭和她的老媽媽了。
十三年前,阿蘭媽媽只有灰灰白白的頭髮,從第一次門診開始的時候,阿蘭媽媽就一直問我:「現在的我七十多了,早就是一個欠人照顧的老人,如果有一天我死掉了,這個什麼都不會的阿蘭怎麼辦呢?」這些年,每一次的門診,我都這樣回答阿蘭媽媽:「阿姨,你會活到一百歲,不要胡思亂想啦!」
時間就這樣一天一天度過了,近幾年,阿蘭媽媽的頭髮都染成一頭黑髮。剛開始,我以為阿蘭媽媽愛漂亮呢! 後來,阿蘭媽媽才跟我說:「我的頭毛染烏一點的話,閻羅王索命時就找不到我了,我才能一直照顧我那個不會長大的仔啊!」
一個老媽媽掛在心頭上的苦與難,聽得當時的我,好似也與老媽媽一樣肝腸寸斷。
今年初,阿蘭媽媽半夜跌了一跤,體力、精神突然間少了一大截,沒有多餘的力氣去染黑頭髮。原本記憶中阿蘭媽媽灰灰白白的頭髮,已經成了一頭全白的頭髮。彎曲的腰桿,蒼白的頭髮,滿臉的皺紋,是啊! 阿蘭媽媽已經是八十多歲的老人家。大部分這個年紀的老人家,應該在家裡幸福地被其他人照顧著吧!
看著阿蘭媽媽還撐著老命照顧著生病的孩子,沒有染烏頭髮的她,變得更加焦慮與不安。她慌張地跟我說:「楊醫師,我沒有染烏頭毛,閻羅王會不會很快就來取我的命?如果我死了,阿蘭又該怎麼辦?」聽到這樣的問話,大家就不難知道門診裡沉悶的氣息了。
上個月,阿蘭和阿蘭媽媽沒有回來門診,我和工作同仁一顆心不安地懸著。原來,阿蘭媽媽中風生病住院了,而我的心,剎那之間又沉了許多。
八十多歲,中風生病的阿蘭媽媽;五十多歲,什麼都退化的阿蘭,兩個都是需要家人照顧的病者。知道阿蘭媽媽心頭上的擔憂,更知道阿蘭退化無法自理的人生,又是一個個沉重的生命啊! 一樣的又是一個放不下的故事。
而我,又該如何在「捨得」與「不捨」中平衡呢?
臨床上照顧病患時,故事知道不完全時,捨不得當事人、故事知道太多時,更多了沮喪與挫折。
大家給了許許多多的「建議」,可能大家都忘記了,我是「精神科醫師」,我已經站在第一線協助病患十多年了。「轉介社福機構」、「尋求社會資源」,真的是說得容易,做的時候就困難重重。
其實阿蘭的爸爸,當時留下了足夠兩人生活的財產,不過,阿蘭媽媽生病時,其他家人把媽媽名下的財產,過戶了……
剛開始是希望,她們倆可以獲得政府社會福利協助,就這樣合理又合法的轉移了。
我們也想,也許看在錢的立場上,這些其他的家人應該…可以照顧她們吧!
不過,這就是人生的現實啊。
如果父母照顧自己生病的小孩,是一種天性使然,天經地義,理所當然。如果要子女照顧生養自己的父母,常常有時候,就不一定那麼「理所當然」。
不過,礙於社會大眾壓力和法律規定,「請」子女來協助爸爸媽媽的醫療照顧,也好似有困難,但總是可以克服的。可是,請兄弟姊妹照顧生病的兄弟姊妹,真的就會讓在第一線工作的我們,十分挫折,十分沮喪,十分無力。
我們知道一個現實困難:兄弟姊妹照顧生病的兄弟姊妹,當然沒有那麼一定的理所當然,更尤其兄弟姊妹是精神科病患,更是困難。
我們是第一線的照顧者,更知道這樣子的困境。協助兄弟姊妹尋找社會資源,來幫助生病的手足,這是我們臨床上常常面對的一個困難。但即使我們把什麼處理方式都安置好了,有些手足就是會擺爛,什麼都不處理,總不能教我們把一個沒有生活自理能力的病人,讓他「放生」在家裡吧!
有時候,我常常在檢討一件事,是不是因為我們平常做的太多了,讓許多家人應該負起的責任與義務,就這樣不小心,沒有了,也忘記了。
捨不得病人,所以多做了一些,也會不會因為這樣的「多做了一些些」,反而害了病人啊?
開始想念阿蘭媽媽染黑後的烏頭毛,「我的頭毛染烏一點的話,閻羅王索命時就找不到我了,我才能一直照顧我那個不會長大的仔啊! 」現在我也更了解她急著染黑頭毛的擔憂了。
想念阿蘭媽媽的烏頭毛,想念一個活到八十多仍放不下孩子的那顆心啊!
而我又該如何在「捨得」與「不捨」中取捨呢?
*本文摘錄自《診療室的人生練習:和解、告別、釋放,找回平衡的自己》
作者: 楊重源
本文由 健行文化 授權轉載
未經授權,請勿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