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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俳句詩人正岡子規死前寫下《病牀六尺》：「原本我始終認為，所謂的領悟，是指不論身處在什麼樣的場合裡，都能毫不在意地死去，但我錯了，因為真正的領悟，其實是指不論身處在什麼樣的場合裡，都能毫不在意地活下去。」
不過我總會想，到那個時候，我們真的還能夠選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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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上次訪問完在日本從事送行者工作的K子跟小李之後，前幾天我又約了小李出來，聊聊離開語言學校後的生活。雖然美其名是重溫一下那個短暫的學校時光，但小李也知道不說幾個親身經歷打發我是不行的，便跟我聊起了前陣子令他印象深刻的案子。
「那是一個六十多歲的日本老伯，在一個人居住的房子裡自殺了。我剛來日本時，有做過背屍體的工作。在日本背屍體大多時候是不能搭電梯的，必須要一層一層背下來。剛好我有這樣的經驗，所以這個老伯的屍體是我背下來的。」小李說。
▲就算是先進大國日本，現在也面臨長照的問題，要在日本養老，其實也沒有那麼容易。（示意圖／魚漿先生提供，請勿隨意翻拍，以免侵權，下同）
我已經做好準備要聽小李敘述那個屍體的慘烈狀況，但小李卻輕描淡寫帶過了，像是見怪不怪一樣。後來，我才知道為什麼小李對於背屍體這件事那麼地習以為常。
小李看出了我的疑惑，接著說：「是後來發生的事讓我印象深刻。」
小李說由於對方預算不足，便找了他們這家相對比較便宜的葬儀社舉行葬禮，小李便是葬禮的主持人兼納棺師。
老伯只有一個兒子，太太在幾年前已經過世了。因為小李背過這老伯的屍體，又主持了葬禮，老伯的兒子水野先生便對小李多了幾分感謝。
幾次交談換了名片之後，得知了水野先生在歌舞伎町不遠的地方擔任居酒屋的店長，便邀請小李有空去坐坐。前些日子，由於小李在公司忙得較晚，又剛好隔天休假，便拿起水野先生的名片，打電話問問看居酒屋是不是還在營業。
電話一通，是水野先生接的，知道是小李要來喝一杯後，便高興地說：「不管多晚都等您來光臨。」
小李到的時候居酒屋已經休息了，不過水野先生站在門口等他，邀請他一起進來坐坐。店內的其他員工都下班了，但水野先生也把下酒菜準備好，沒什麼拘束地跟小李把酒言歡起來。
剛開始時兩人天南地北的亂聊一通，但喝著喝著，帶點酒意水野先生慢慢地沉默起來，直到水野先生說了一句話：「我的父親是我殺的，其實我一直很自責。」
聽到這句話的小李嚇得筷子差點就掉了，但見過大風大浪的他，還是故做鎮定地喝了一口酒，緩緩的問水野先生說：「怎麼說呢？」
「其實從去年開始，我父親的認知症（老人痴呆）已經開始惡化了。」水野先生說。
水野先生從口袋拿出一張紙繼續說：「去年的時候，我父親打電話給我，問我為什麼媽媽去買菜這麼久沒回家。我跟父親說母親早就過世了，但父親不信，堅持要等媽媽回來，我只好下班後趕快去父親那邊看看。」
「隔天一早，我帶父親去醫院檢查，醫生說父親的認知症已經逐漸惡化。其實目前的醫學只能延緩惡化，沒有很好的治療效果。醫生建議父親試著寫日記，至少可以慢慢回憶忘掉的事物。」水野先生這樣說。
「那你怎麼說你殺了你的父親呢？」小李問。
水野先生帶著悲痛地說：「那時候我不時地到父親的家裡幫忙整理，或作菜給父親吃，並陪伴父親。我看到父親的日記裡不斷寫著一句話『記得做那件事，一定要記得』，我便問了父親說，是什麼事要記得做呢？不過父親也只是笑笑地說『啊，我忘記了，想起來再跟你說』。」
「而離去時我幫父親整理了一下櫥櫃，裡面有一條童軍繩。我沒多問，想說應該是以前買了留著的東西，就收好放在旁邊。沒想到，沒想到……」
水野先生邊說已經邊流下眼淚了，但還是繼續說：「沒想到幾天後，父親用童軍繩自殺了，若是我早點注意到就好了，或是把那繩子藏起來就好了，是我，是我殺了我的父親，可是父親卻不怪我。」
小李看著泣不成聲的水野先生把那張紙遞過來，那是水野先生父親所寫的遺書，遺書上大致是這樣的：
「兒子啊，對不起，給你造成麻煩了。請原諒爸爸我的任性，爸爸知道自己的認知症是好不了了。但我想在我還記得所有人的時候，帶著對大家的回憶離開人世。
雖然沒有機會看到你結婚生子，但你真的是一個很棒的兒子。等我走了後，你要好好找一個可以彼此扶持的對象，這幾年真的多謝你的照顧了。別太擔心爸爸，爸爸很快就要跟媽媽見面了。很高興有你的陪伴，爸爸這輩子很幸福。」
▲雖然日本有很多照護機構，但我想最大的負擔，還是在家人身上吧
「是我殺了我父親！我是不是自首比較好呢？我真的是一個不孝子，為什麼我不多注意一下呢？」水野先生激動地說。
小李連忙制止水野先生，「你先冷靜一下，我這邊專業人士比較多，我先幫你問問看。」
那天小李看著水野先生喝到睡著，便幫水野先生把門關上，留了紙條離開了。
「那麼後來呢？水野先生真的有去自首嗎？」我好奇地問。
小李點點頭說：「我想自首也沒用吧。」
小李後來問了一個打柏青哥認識的退休警察，那個退休警察是這樣說的：
「我想這不是對方的錯，畢竟自殺有很多種方式，用繩子也可以，用刀子也可以。若是他把繩子收起來，後來老伯用刀子自殺，是不是他也要自責呢？人生沒那麼難，只要別把所有事都攬在自己身上就好。真的去找警察的話，也只是會被勸說吧。」
我點點頭，但要水野先生不再自責，我想也要花點時間吧。
▲日本有很多住得舒服又照顧完善的老人公寓，但真的很貴，若要在日本好好養老，大概四十歲的時候就要開始規劃了
「對了，那個背屍體是怎麼回事阿，怎麼感覺你好像很熟悉。」我好奇地問。
小李笑著說：「那是我剛來日本時，中國朋友介紹的打工啦，這個可好賺了，不過這就是另一個故事了。」
我點點頭，看著滿桌子的食物說：「不過啊，這家居酒屋老闆怎麼這麼好，招待那麼多小菜飲料。」
說著說著，老闆又送一大盤炸雞過來，放上桌時又跟小李說了：「謝謝你之前的幫忙啊，這個請你們吃。」
「這個老闆該不會是？」小李對我點頭微笑，示意我別再問下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