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許爾文‧努蘭(Sherwin B. Nuland)
譯/崔宏立
麻醉科醫生的故事
就身材而言,比爾的個子真的很高大。身高六呎三吋,體重接近二百五十磅,他看起來就像個外科醫生,然而旁人可能誤以為他的專業領域是骨科,而非他擅長的領域,也就是腹腔以及所有那時稱作一般外科的部位。
像他這種身形的人嗓門應該比較大,或是比多數醫生更愛要求別人,所以當比爾在手術室中表現出沉穩謙和的姿態時,大家都嚇了一跳。綜合各家說法,從沒有人聽過他冒出一句粗話,不像他的同事偶爾在手術不順時會稍微口無遮攔。
他對護士有禮貌也是出了名的,外科醫生在手術檯白熱化的奮戰中,偶爾會忽略或忘記這件事。對像我一樣的女性醫生來說,他就是我們夢魅以求的典範:氣度高尚以及一視同仁的態度。
雖然我和他很少有機會一起進行手術(我的專長是心血管手術的麻醉,只有在沒有心臟手術時才會接一般外科),但我總是很期待看到我要進行麻醉的病人姓名旁,偶爾出現他的名字。
麻醉科裡有這種想法的人不是只有我而已,因為他似乎也很尊重我們在手術處理中扮演的角色,這特質在他那群切來割去的同僚中算是相當少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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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我所知,比爾只有一個問題。那不是什麼祕密,但他的同事很少拿來當成閒聊的題材,因為把它拿出來講就像在一位備受敬愛的人身後說閒話。他有某種精神方面的毛病,為此他要服藥,但病因只有外科主任一個人知道,而他的精神科醫生,每個月都要提交一份狀況報告給外科主任。
由於他沉靜的特質,我總以為那是輕度的長期憂鬱症,並不會影響他優秀的手術技巧和對病患的照顧。
從沒有人檢舉比爾曾在工作時出現反常的行為。情況正好相反,他的技術和時間控制穩定可靠,據說如果是一般常做的手術,他所用的時間會和上次同樣手術所花的時間相差不到十分鐘。這是外科醫生身上罕見的特質,對此,外科的醫護人員都很感激他。
畢竟醫護人員不僅需要完成每日預先排定的手術,還得留下足夠的時間應付加檯,不論是緊急狀況或急診病人。外科團隊中要是有一、兩位比爾這樣的人,大家的工作都會變得輕鬆不少。
事實上,比爾之前任職的社區醫院有個傳說,號稱幾年前脾切除術十分普遍的時候,他曾經在一天內連續為四位霍奇金氏症(Hodgkin's disease,即惡性淋巴瘤)患者進行脾切除術,而且每一檯都在七十五到八十五分鐘內完成,不多也不少。
我要傳達的是這個人絕對的穩定性。他有三個孩子,老么十二歲老大二十一歲,幾乎是每三年就生一個;一幢典型的郊區房子,附一個放得下兩輛富豪汽車的車庫;每年度假三週,都去同一個加勒比海小島;上至總統下至鎮民代表選舉,都是共和黨候選人的死忠選民。
事實上,他自己也曾擔任鎮民代表,為社區服務有目共睹,每屆兩年的任期他一共做過五屆。如果他不是個外科醫生,一定會被視為角逐市長或州議員的適當人選。
比爾上刀的時間大約算是中量級。幾年下來,他的手術排隊名單都維持在固定的水準。他有大概一半的手術是在鎮上另一頭的社區醫院做的,所以我起碼要兩到三天才會在手術室看到他一次。
一九八五年某個怡人午後,當我看到他的名字出現在我隔天早上的班表時,內心真是充滿期待;我們要進行的是一般的膽囊切除術,要把整個膽囊拿掉。若由比爾操刀,這種手術肯定只會花四十五到五十分鐘,讓我們在同一天還能再排個兩床疝氣,還有一床甲狀腺失調。
我們的病人莫頓‧坎特瑞爾(Morton Cantrell)是位五十五歲的會計,他雖肥胖但仍算是相當健康,身體一直沒什麼毛病,直到兩個月前他去參加鎮上的一個零售商大會,吃了一頓特別油膩的大餐,沒多久就吐了一次並感覺上腹疼痛。
孟斯菲爾醫生向來秉持不怕一萬只怕萬一的態度,在門診時仔細檢查,發現一些小結石,於是便建議坎特瑞爾開刀。病人選擇我們而不去比較大間的社區醫院,因為這裡離他家比較近,方便太太來探病。在那個時候,即使是膽囊手術也要在醫院住上大約一星期,所以離家距離也是重要的考量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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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術當天一早,有個手術室助理跟我房裡的護士長說,向來冷調但起碼還客客氣氣的孟斯菲爾教授,今天早上七點半走進醫生更衣室時心情似乎特別愉悅,她覺得大概是因為今天是醫生休完年假回來上工的第一天。
那時我已在手術房裡忙著為坎特瑞爾先生安裝靜脈注射管,所以對她的談話並沒有太注意,直到醫生本人出現;我從來不曾見過他這麼熱絡外放。他沒理會我對他度假歸來的熱切問候,也不理他的病人,這在我與他相處的經驗中是頭一遭。
他逕自走向還沒刷手的護士長,摸了她的左胸,還在她額頭上用力親了一下。護士長完全嚇壞了,甚至有點手足無措,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一般來說,要是別人做出這麼過分的行為,她早就把那人罵翻了。可是,眼前這人居然是孟斯菲爾醫生。她可能認為要是這麼嚴肅正直的外科醫生做出這種舉動,一定是她自己有哪裡不對勁,才會讓醫生變成這樣;女性被本應對她好的人欺負時,很容易產生這種心態。
孟斯菲爾不但行為不檢地往刷手間走去,還多說了一個簡短低級的笑話。
刷手準備通常要花上十分鐘,孟斯菲爾醫生卻用不到一半的時間就回到手術室,而且又再講了一個同樣沒水準的故事。當一位技術員表示他好像變成另一個人時,醫生似乎覺得很意外。此時,坎特瑞爾已經插管就緒進入睡眠狀態。
住院醫生把蓋布放定位,孟斯菲爾用瘋狂的方式開始動刀,每個人都不可置信、嚇得要命。不到一分鐘,他就來到坎特瑞爾肥胖的肚子裡,在兩、三分鐘內把膽囊取出,然後開始切胃。
除了幾條最大的血管,他根本沒停下來把其他血管紮好,放任小血管噴湧出鮮紅的動脈血,濺到墊布還有助手的面罩上。我還來不及看清楚進行到什麼地步,他就把完全正常的部分胃切片丟到樣本盤裡,接著在我們驚嚇的雙眼前,橫切一刀,劃破主動脈前壁。
手術室裡警告鈴聲大響,要命的大出血直直噴向天花板,轉眼間,聽見警鈴的人全都聚集到這間手術室來。一位比孟斯菲爾還壯的護佐由背後一把抓住他,把他從手術檯拉開,壓倒在地。
這位顯然已經瘋狂的醫生還喊著:「你在搞什麼東西啊,小子?」然後接著說:「你把這無菌的地方都汙染了,臭混蛋!」
同一時間,快手快腳的住院醫生,已設法把一大塊海綿放到出血的大動脈前壁上方,並施加足夠壓力讓出血量快速減緩。有兩位在走廊等著進開刀房的心血管外科醫生聽到這裡的高聲叫嚷,立刻不等刷手就穿好袍子戴上手套,絲毫不浪費保貴的時間。
消毒過的專用器材已經推進來,不到十分鐘,他們就把主動脈縫合並完全修復。一組一般外科醫生把被切壞的胃重新縫回去,等他們重建的工作告一段落,一個和原先胃臟雷同的形狀已出現,雖然小了很多。我調來全適血盡全力輸入,直到病人的血壓重新回到相對正常的水準。
在剛剛最危急的時候,病人的血壓幾乎已經測量不到了。在整個過程中,被三位護佐壓在地上的孟斯菲爾出言威脅,說要控告我們所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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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最後提出控告的人是坎特瑞爾。我看到被告名單,他的律師團隊似乎把醫院方圓一哩內的人都告了,而且還問過不下十個證人。不用說,我也是被告之一。孟斯菲爾不但輸了這場官司,醫生執照也被吊銷(而且幾乎失去自由),除了他之外,最大的輸家是兩間醫院的外科主任。
當地報紙報導說這「婆羅洲來的野蠻醫生」,在這兩個地方進行手術。根據最後的法院文件,他們的督導簡直「漫不經心到了誇張的地步」,所以這兩人都被解職了。
你大概不至於還沒猜到,比爾‧孟斯菲爾「某種精神方面的毛病」,指的就是躁狂抑鬱症(bipolar disorder),而且在為期三週的假期中,他都沒有服藥。在此之前,他從不曾違背精神科督導的規定,所以在他結束假期回到手術室操刀前,沒人想到應該要測一下他的藥劑濃度。
威廉‧羅格斯‧孟斯菲爾(William Rogers Mansfield)曾是最值得信賴的人,為何要懷疑大家口中「孟斯菲爾醫師的可預測性」?
就連他二十五歲的太太,都不知道他決定在前往聖湯瑪斯享受家庭生活的期間進行這場「實驗」(這是他在法庭上的用詞),她僅在某次開庭時提到,最後那一星期,先生的性需求似乎有比較強烈。
至於坎特瑞爾,他可能是整個事件中最大的鸁家,而且不單是在金錢上。首先,他得到免費的膽囊切除術,同時還成為百萬富翁。他的胃體積縮小了,這比稱作「胃間隔」的現代技術提早約莫十五年降臨。
因此,如今的他是一位淨瘦的七十五歲老人。那時修復的主動脈依然十分健康。在那場大手術中,劃破的主動脈雖然極可能成為他喪命的主因,但現在卻一點也不影響他的日常生活。
而且那令人難忘的早晨,不論是手術的傷害或手術室無菌狀態的破壞,都沒有讓他出現任何術後併發症。莫頓‧坎特瑞爾還為另一件事心存感激:從那天起,他再也不需要工作了。
作者:許爾文‧努蘭
譯者:崔宏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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