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富民
米軍的大鳥
昭和19年(1944)10月,米軍派出3,352架飛機轟炸臺灣,若男因此10月過後停止了學業。那天「大鳥」飛過豐田,躲在溝底的若男看見了,三妹也看見了。
三妹當時出門換生活物資,正從森本(今花蓮縣壽豐鄉豐裡村一帶)走回大平(今壽豐鄉豐坪村)。戰爭越拖越長,生活裡如鹽、糖、米、醬油等開始管制,後來連火柴、木炭、蛋都是「切符制。」(切符為票、劵的意思),需要用票券兌換,連農業用肥料,衣著纖維產品也限量。
三妹的養父這時幫日本人做長工,沒辦法像其他漢人有土地耕種,可以偷偷藏作物,何況私藏作物,一旦被發現可會挨警察一頓棍打。
養父的工錢還算可以,不過就算掙得再多也買不到吃的,幸好養父狩獵技術不錯,時常有一些收穫以度過斷炊的日子,只是打獵也得悄悄上山,設下陷阱,再悄悄查看。
空襲那一刻,她手捧著一袋配給米,正看著一班火車經過,車上載滿甘蔗與背著大包、小包行囊的人們。有人向她揮手,她於是把米放在地上也朝他們揮手,一直到火車遠去。回家路上,她故意彎進甘蔗園裡。
她喜歡高高的甘蔗,一根根挺立在田地上,一叢叢茂密得像迷宮一般。趁附近工作的大人沒注意,竄行甘蔗園,左拐右繞,非常有趣,如果到頭來都沒被發現,更像是完成一項偉大的壯舉。
但這天,甘蔗園才走到一半,依稀聽到嗚咿嗚咿的警報聲,遠遠近近就騷動起來。或許防空演習慣了,三妹一開始並不心慌,雖然有些緊張,但還是「按兵不動」。
之前日本人也教大家《臺灣防空讀本》,縱使空襲每個人都有工作,家家戶戶與左右鄰居分工合作,成年女性一部分協助年幼孩子躲避,一部分準備運水、撲火;成年男性工作更複雜,除了救火救災,還需隨時準備與敵軍戰鬥,唯有年紀小的兒童可以單純躲避。這些11歲的三妹都懂。
所以,大家都在觀望,先是看看附近有沒有日本警察,若沒有,就原地等待警報解除;若有,就依照《讀本》拿梯子、水桶,又或者掩護孩童進入防空洞……甘蔗林遮擋了他們的身影,也遮蔽了他們的視線。
誰都沒看到天際那幾個正在逐漸靠近的黑點,直到警報聲響換成震破耳膜的轟隆隆,抬頭一看,不得了,米軍的「大鳥」!三妹再也顧不得玩了,米袋一拋,逕找有人的地方跑去,跟著他們跑了起來。「大鳥」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三妹跟著逃的大人眼看跑不過飛機了,於是回頭猛地把她抱起、撲倒,緊緊摀住。
三妹還搞不清楚怎麼回事,「大鳥」已從他們頭上飛掠而去了。如今80多歲的她還記得,同村阿姨緊緊抱著她,和她一樣全身顫抖;什麼聲音都聽不見,全世界在那一瞬間反而寂靜無聲。
「大鳥」上的人盯著她,沒有任何表情,就這樣看著她,一眨眼也隨「大鳥」消失而去。
爆炸與機槍的聲響隔了好一會兒才傳來,她和阿姨幾乎等了有一世紀之久。站起身來,阿姨幫她拾起米袋,挑揀散落一地的米粒。走出蔗田,看見警察騎著單車遠遠趕過來,三妹沒忘記向他問好。
警察前來教訓那些空襲時還佇在田邊的工人。這時,有人從火車站那兒跑來,一路喊著火車死人了。眾人於是紛紛拿起農具,一起往火車站奔去。
三妹回到家才知道,那天火車遭米軍掃射槍砲,車上沒有幾人生還。包括那些與她揮手道別的吧,他們真正的離開了。
作者:楊富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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