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高齡社會來臨 台灣企業準備好了嗎?中高齡就業的現實與迷思

依內政部統計,目前我國65歲以上人口已達18.9%,根據國發會推估,明年將正式突破20%,標誌著台灣正式跨入世界衛生組織定義的「超高齡社會」,面臨全新的人口結構挑戰。在這社會中,45歲上人口將佔比超過50%,中高齡就業已成為企業無法忽視的趨勢,但台灣企業準備好了嗎?

104人力銀行去年中曾對近700家企業調查,企業認為中高齡員工的優勢包括工作經歷豐富(71.1%)、穩定性較好(69.7%)和處事成熟/待人圓融(50%)。然而,他們也擔心中高齡員工思想較老舊不夠創新(56.8%)、學習力較差(42%)和體力較差(41.8%)。

外商公司退休 她投300封履歷沒下文 原因是「60歲」

▲戴娜60歲退休後,仍想要重返職場工作,但半年內投了300多封履歷,完全沒有獲得任何面試機會。(圖/記者唐鎮宇攝)

戴娜最近剛加入一家科技公司擔任總務,從外表、談吐,完全看不出來她已經64歲了。退休前她在一家外商擔任總務、部門助理及櫃檯行政近18年,培養了她隨時應對繁雜事務的能力。60歲那年接受公司優退後,她和丈夫環島三個月,但她笑說:「每天早上起來你會覺得生活沒有目標,不能再這樣玩下去了!」決定重返職場。

 

她先鎖定總務、行政相關工作,「我看了那些徵才條件,覺得根本就是在講我啊!」結果她半年內投了300多封履歷,完全沒有獲得任何一次面試機會。

 

戴娜說,一開始她對自己信心滿滿,「我這麼棒,從外商公司出來,又這麼有經驗,怎麼可能不要?」但一直沒有面試消息,也讓她不禁懷疑:「是因為我年紀太大了嗎?」

法律未禁止履歷表寫年齡  專家揭歧視操作空間

這是台灣現行法令的矛盾之處。《就業服務法》第5條規定,雇主不能歧視求職者的年齡、容貌、婚姻狀況等,若雇主要求求職者在履歷表上填寫「是否懷孕?」等與工作職能無關的事項,更會被地方政府開罰30萬元到150萬元罰鍰,但至今法律卻未禁止在履歷表上填寫年齡。

台灣勞工陣線秘書長孫友聯說,政府近年透過《中高齡者及高齡者就業促進法》推出各種獎勵措施鼓勵中高齡就業,但未禁止履歷表上標示年齡,明顯政策矛盾。雇主徵才時雖然不能標示需要特定年齡層的勞工,但只要看到求職者履歷表上的年齡不符期望,就會直接篩掉,已構成潛在的歧視行為。

台大國家發展所兼任副教授辛炳隆說,確實沒有工作非得知道年齡,才能決定是否錄取。辛解釋,《就業服務法》要求雇主不能因年齡來歧視求職者,就是擔心雇主拿來做為錄取與否的標準,就代表雇主不能問,雇用勞工應只能考量他的能力、體力等能否勝任工作。但法令並未禁止履歷表標示年齡,反而給了雇主操作歧視的空間。

中華民國老人福利推動聯盟秘書長張淑卿也說,年齡、外表是一件事,但身體機能與專業才是能不能勝任這份工作的關鍵,企業聘用人時不應該把年齡作為選人標準。

但yes123求職網發言人楊宗斌說,實務上要雇主「盲聘」(指完全不知道對方的照片、年齡,只知道經歷等必要資訊),企業接受度應該很低,可能讓就業媒合效率降低。

勞動部勞動條件及就業平等司司長黃維琛回應,履歷表是否應該禁止標示年齡,政策執行時要考慮國情以及社會的接受程度,目前很少看到其他國家有這樣的立法,勞動部會持續蒐集其他國家做法。

西方國家近年開始重視這項議題。為了防止雇主用年齡篩選求職者,並解決缺工問題,丹麥在2022年7月實施新版的《反歧視法》(Forskelsbehandlingsloven),明定雇主不得要求求職者在工作履歷表上提供年齡或出生日期,違者會被處以罰鍰外,求職者還可向雇主求償。

好勞工,與年齡有關嗎?

▲碰壁半年後,戴娜終於應徵上了門市人員工作。(圖/104人力銀行提供)

難道年紀大了真的不行嗎?碰壁半年後,前述的案例戴娜在104人力銀行協助下,終於獲得食品加工大廠門市人員的工作。

 

戴娜說,她原先只想每週上幾個小時班就好,讓自己生活有重心;不料一進去就遇到傳統年節旺季,她幾乎每個禮拜都做滿40個小時;過程中她還和年輕店員學會了如何使用行動支付與操作結帳機,「我很有成就感!」

 

1年5個月後,門市因租約到期,公司決定資遣員工,戴娜再應徵上大型飯店的綜合電話客服,負責處理飯店內外客人的各項需求。

 

戴娜說,一開始以為這個工作很簡單,沒想到「一下A客人打來多要2瓶水,掛電話後B客人來電要4個咖啡球,外國客人C說他的牛排要medium rare」,每通電話都得在3分鐘內處理完畢,不但腦筋要轉得快,手還要一邊筆記,最高峰時一天得接300多通電話,但戴娜依然挺過試用期的挑戰。

中高齡勞工好不好用,保全業最清楚。鼎翰保全董事長羅家康笑說,是否是好勞工,其實和年齡無關。他曾遇過不少年輕勞工但表現很爛,也有中高齡勞工喜歡教導別人,覺得自己很厲害,個性固執,個個都是「教育部長」。羅說,有些中高齡勞工帶著退休前職場的訓練,反而在就業穩定度跟責任心上比較妥當。

中高齡勞工可以做多久? 「搞不好比年輕人還久」

▲老爺酒店在去年開始宣布「壯幫手」計畫,拆解現場工作,讓中高齡勞工更容易上手。(圖/老爺酒店提供)

近年受少子化影響,各產業嚴重缺工,科技業挖服務業勞工,服務業改把腦筋動向中高齡身上,老爺酒店就是其中之一。該集團人資協理顏瑞嫻說,受少子化影響,實習生人數逐年減少;到新冠疫情爆發的2020年,實習生人數只有往年的一半,集團各飯店缺額達20%,行政人員要支援飯店房務清潔、整理的頻率也變高,公司決定因應時代趨勢,在2023年開始啟動「壯幫手」計畫,要大力歡迎中高齡就業。

老爺酒店先邀集幹部密集開會,研究要如何拆解現場工作,讓這些「壯幫手」更容易上手。顏瑞嫻舉例,過去客人退房時間,每個樓層會有一批人逐個房間拆床單、打掃、補備品等,現在酒店把這些工作拆細,變成一個人專門補充備品,另一個人專門拆床單,分工細化後,上手速度就快,甚至有些中高齡勞工一天只要上班2小時就好,「但她來的那2小時,就是飯店最忙、最需要人手的時候。」

有些中高齡退休前在職場上都是小有成就的人物,再重入職場很容易因為放不下身段、得不到歸屬感而離職,這點老爺酒店也下了不少功夫。顏瑞嫻說,中高齡勞工面試時,面試同仁會細心詢問「家裡有沒有拜拜的習慣?是早上拜還是中午拜?」、「上下班是怎麼來公司的?家人接送的話,都是幾點比較有空?」藉此配合每個人方便的時間來調整班表。甚至面試時直接把人帶到現場模擬,「你要搬的是10公斤的東西,現在搬搬看,會不會太重?」讓中高齡員工感到備受尊重,到職後對公司向心力高,離職率自然就低。

也因為這樣,老爺酒店面試中高齡勞工的時間比一般年輕勞工多了二到三倍時間,但顏瑞嫻說,在面試時仔細花時間,再搭配後續的管理,如果中高齡勞工可以穩定任職一、兩年,「對我們來說就是賺到了!」現在老爺酒店中高齡勞工約達30%,較「壯幫手」計畫實施前增加一倍。

104中高齡人力銀行資深經理詹宛榕也提出一個觀點:很多企業不願聘用中高齡,是覺得他們年事已高,訓練後可能做不久,寧願訓練年輕人;但培訓一位年輕人,結果可能做不到半年就走人了,實際上反而是中高齡做得比較久。依104求職會員資料庫分析,近年大學畢業生畢業後第一份工作,平均僅做14個月。

▲無印良品和公立就服機構合作開辦職場體驗活動, 讓中高齡勞工適應零售業的實際需求。圖是中高齡勞工在門市體驗如何站著摺衣服。(圖/勞動力發展署北分署提供)

無印良品也早在6年前就開始決定擁抱中高齡。無印良品人資總務部部長林欣韻說,2018年當時全公司只有7位45歲以上員工,占比不到0.6%;但當時公司觀察發現,年輕族群履歷越來越少,加上日本母公司面臨的超高齡社會趨勢,決定台灣必須提前準備。

林欣韻說,一般民眾可能覺得「無印良品」是年輕人才會去上班的公司,所以一開始很少收到中高齡勞工的履歷。但無印良品先和公立就業服務站合作開辦「職場體驗」,邀請中高齡勞工體驗無印良品的工作環境,包括如何站著摺衣服又快又好、如何搬貨才不會閃到腰等。林說,「一開始體驗要搬5公斤的東西,有阿公覺得『孫子6公斤我都抱得動,5公斤有什麼了不起?』但實際搬起來才發現不一樣!」循序漸進地讓中高齡勞工了解無印良品的工作環境。

確立歡迎中高齡的政策後,無印良品會在各區店長的定期會議中,討論各自遇到的實際狀況。林欣韻提到,有些店遇上百貨週年慶人潮,打烊後員工還要忙著摺衣服、歸位到深夜,但隔天一早又要上班,年輕人早上又容易爬不起來。因此有家店想出一個方法,打烊後只要簡單整理就好,隔天讓比較早起的中高齡勞工,一早到門市負責收尾,讓年輕人與中高齡勞工依照各自特性發揮,合作更順暢。

經過幾年努力,目前無印良品45歲以上員工已達150多位,占比約10%。林欣韻強調,公司並未設定硬性指標,而是「因應自然發生的社會現況,提前做好準備。」

專家:工作全齡化設計有助所有人

▲60多歲的Jerry退休後找到無印良品門市人員的工作。為了打造「全齡化」都適用的工作,無印良品逐步改用透明的側開式物流箱,方便中高齡勞工不用搬動就能補貨(圖/記者林挺弘攝)

超高齡社會來臨遇上大缺工時代,看似企業應有極高意願聘用中高齡,但104中高齡人力銀行資深經理詹宛榕直言:「台灣企業還沒準備好。」過去許多行業的工作是設計給青壯年者、要青壯年來適應,並未朝「全齡化」的友善設計,導致中高齡以上勞工適應更困難。

詹宛榕解釋,有些企業認為為了中高齡勞工改善生產流程與器具「太麻煩」,但事實上把工作重新打造成「全齡化」對所有勞工都有利。例如工作手冊採用字體更大,或是更多示意圖的方式解說;對長時間站著補貨的工作,提供活動椅子讓勞工可以適時休息;依勞工日常作息與交友安排更彈性的排班制度等。

60多歲的戴娜先前在門市工作時,就曾遇上這類問題。戴娜說,因門市設在舊房子,沒有電梯,她每天得到三樓搬貨到一樓門市上架;店內品項有四、五百個品項,她得記清楚每個品項的原料、產地與擺放位置。而最讓戴娜感到吃力的是長時間站立工作,店內沒有休息空間,上班時間她得一直站著;即便是中午午休時間,她也只能到隔壁便利商店買個便當吃,順便坐在那兒休息。

104人力銀行調查也顯示,雖然78%的企業表示會平等提供面試機會並主動邀約中高齡求職者,但只有6%會為中高齡設計更適合的教育訓練流程。相比之下,高達45%的中高齡求職者期待企業能提供專門培訓課程。

詹宛榕說,近年因缺工影響,雖然企業雇用中高齡勞工意願提升,但成長速度緩慢。依104人力銀行調查,仍有高達7成企業對於雇用中高齡採觀望或保守態度。詹觀察,目前僅有少數大型企業願意重新檢視工作流程、器具,中小型企業仍處在「給我即戰力,其餘免談」的心態,並未真心接受中高齡勞工。

勞動部勞動力發展署主秘施淑惠觀察,近年來因勞動力短缺,企業對僱用中高齡員工的態度有所改善,政府希望多管齊下再推一把。今年推出「55Plus壯世代就業促進措施」,針對45歲以上依法退休,或55歲以上勞工,經公立就服機構推介就業,若新任職滿90天,勞工就可獲得3萬元獎勵;同時雇主若協助這些勞工提供專屬教育訓練、彈性調整工作時間等友善措施,將依雇用人數每月給雇主職場支持輔導費3000元,最長可領12個月,目前已有400多家企業申請、4000多名勞工受惠,成效不錯。下半年計劃針對臨近退休的勞工,推出心理諮商、職場第三春再適應輔導補助。

勞動部勞動條件及就業平等司司長黃維琛說,政府近年鼓勵中高齡就業已花了很多心力調整,包括推出各項鼓勵企業進用中高齡的措施,最低工資調高也能吸引中高齡就業,另外長照政策推行也能把中高齡照顧人力解放出來,再給社會一點時間,企業觀念會慢慢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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