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爭1500天後

風機下的漁人漁生

「這裡的年輕人對討海都很有熱忱,『很多小朋友聽到老師的薪水後,都嚇得不敢讀書,想趕快去抓魚賺錢』許秦源打趣說道。諷刺的是,原本生氣蓬勃的雲林沿岸漁村,卻面臨傳統作業魚場上被插滿離岸風機,漁民的生計遭到威脅,但他們必須得自己找出路。」

▲雲林台子村漁港多為家計型漁業,港內約停泊400艘漁船。(圖/記者林挺弘攝)

2024年11月份的雲林台西五條港,東北季風刮得讓人站不住腳。2020年曾帶領雲林沿岸漁民和風機業者抗爭的船長李平順,正與工人在船上加裝冬季要試用的浮面網,他肅穆地說:「以前冬天出海是加減賺,現在是一定要做,這些新的網具、技術都要再嘗試。」

濁水溪以南,雲林沿岸的五條港、三條崙、箔子寮、台子村皆為討海構成的聚落,一艘膠筏、舢舨就是一個家族企業,更是養活一口人家的經濟來源,這樣的家計型漁民在雲林沿岸占絕大多數。

在距離雲林沿岸最近8公里的允能風場建造前,那塊淺灘一直是李平順與兒子李凱文船長的主戰場,他們慣用底刺網來捕撈三牙、皇帝魚等,此作業方式行之有年,帶給漁民們豐厚的收入。

「討海,只要肯付出就有回報」這是22歲船二代李凱文的信念,他一身黝黑的皮膚是漁民專屬印記,稚氣未完全褪去的臉龐帶著凜然表情。與李凱文有同樣想法,願意回鄉討海的年輕人在台子村不乏少數,33歲的船長許秦源在大學畢業後回台子村成為獨當一面的船長,當漁民眼中的「家門口」在2020年開始被插上離岸風機後,漁村生活逐漸變調...
 

4年前擔心蓋風場讓漁獲減少,真的發生了嗎?

2020年,雲林允能風場開發案環評通過,風機將插在當地漁民捕撈海域時,漁民最後才被通知,當時雙方發生激烈衝撞,海上對峙、風機公司對漁民提告、漁民控訴業者破壞魚網,衝突一再發生,但…一切已成定局。

2024年底,允能風場完成安裝,80座風機矗立在82平方公里的海域。這塊區域被視為雲林漁民世代傳承的傳統魚場,李平順指出由於該海域較淺,產生海浪攪動帶出海底的營養鹽和微生物,進而吸引魚群聚集。但也因為該區域水域較淺且離岸近,風電公司評估是一塊開發成本最低的海域。

▲李平順是雲林五條港船長,4年前他帶領沿岸漁民與風電公司抗爭。(圖/記者林緯平攝)

如今風場幾乎建置完成,李平順表示:「漁獲2024年受影響最嚴重,4月到9月本該是底刺網豐收期,但碰到施工船趕工密集打樁把石首魚科(三牙、黃雞魚)都嚇跑,收入可能剩往年10分之1。」

「先前壓根沒想過海上會出現風機!」李凱文苦笑道,過去抓到只剩一桶魚會想是「魚季可能要結束了,準備休息」,現在變成「有一桶魚就很不錯了」。漁獲減少,讓3年前因嚮往討海自由又有錢賺,而跑到雲林當漁民的宋岳鋒也怯步,2024年7月離職轉行。

28歲的宋岳鋒說,曾聽在地漁民抱怨先前出海一趟抓3、4桶魚是基本(雲林家計型漁業粗估約30公斤一桶),近3年明顯有往下掉的趨勢。2024年漁獲更慘,讓他毅然決然回歸過去的本業,放棄討海生活。

《漁業統計年報》統計,雲林沿岸的漁業生產量值在2020年達到了252公噸,並在2023年上升至401公噸,此數據卻遭漁民質疑。因從風場開始建設到2023年為止,雲林近海的漁業產量一直沒有具體數據可以參考。

漁民權益暨環境永續中心研究員吳斐竣表示,漁民的實際感受與政府數據有出入,以致於漁業統計年報長年下來為人詬病,主因是官方根本沒有實地調查,僅靠漁業相關單位回報數字。

一名不願具名的官方人員指出,漁業統計年報跟實際狀況落差很大,雲林沿岸家計型漁業蓬勃,但通常漁獲都是直接賣給盤商,或是寄到其他縣市的拍賣市場銷售,皆不會列入統計。加上漁獲資源豐富,要請漁民自我記錄那更是難上加難,「因此,很多數字都是人員隨便填上去的」。

▲許秦源(左)從曾祖父輩就開始世代補魚,「討海」只要肯努力就有錢賺,因此吸引許多年輕人返鄉。(圖/許秦源授權提供)

▲雲林漁民抓準烏魚洄游路線,在冬天時為自己賺「年終獎金」。(圖/許秦源授權提供)

過去每到冬季,許秦源都會到現在的「風場」、以前的「漁場」抓烏魚,他說:「烏魚喜歡在較淺、有水色的區域,或者流水會合的地方,那塊淺灘是最佳捕撈處。」如果運氣夠好,烏魚季就是數百萬的經濟收入。

但從風機裝設後,漁船靠近容易造成網具破損,就是十幾萬的虧損,且他懷疑烏魚因為風場改變洄游路線,以致於「近年雲林能抓到烏魚的人很少」。

風場來了,預料之外的影響:航行安全

我國法規並未將離岸風場劃為禁航區或禁漁區,離岸風電「與漁業共榮共存,共享海域空間使用」是官方長期以來的說法。但對一線漁民而言,只看見空洞的文字,一切都得靠漁民自己找生機。

單純漁獲變少,漁民普遍都還願意忍耐,盼著有一天魚能夠回來,但若航行安全受到危害,那才是更大的問題!

李凱文說,一般時間,漁民盡可能不要靠近風場,當船在海上航行,遇到海流和風時,船會飄,過去就曾發生漁船撞上風場的慘案,「這不是單純的經濟影響,是生命都受到威脅」,為了避開,有些船會朝外海航行,相對的安全風險都會增加。

▲每支風機間的間距看似很大,但對在海上漁民而言彷彿密集的「金屬樹林」,一不注意就可能撞上。(圖/吳斐竣授權提供)

天氣變化之際,大多魚況最佳,漁民們會搶在變天之際出海捕撈,這樣跟時間、烏雲賽跑的情況下,視線常會受大霧影響,若人員正在作業,看到風機時已經來不及移船。

李平順強調曾多次試圖與風機公司溝通,希望對方能夠在每支風機上加裝自動識別系統導航標(Automatic Identification System;簡稱AIS系統),但得到的拒絕安裝的理由都相當荒唐,讓他非常無奈。

11月11日,李平順在立法院與漁民權益暨環境永續中心共同舉辦記者會,強烈呼籲政府確保風力發電業者在每座風機上都裝設AIS系統。這樣在漁船接近風場邊界時能提供即時警示,進一步減少可能的碰撞風險。

交通部航港局專委翁美娟回應,該局將與能源署、漁業署等部門共同研究此事,並將在法規面進行滾動檢討,邀請各方意見。她表示,對於提升航運安全的呼籲,航港局是持支持態度。然而,部分漁民質疑AIS系統能否裝設在每支風機上,這與國家通訊傳播委員(NCC)會有關。《東森新媒體ETtoday》詢問NCC,取得回應:「AIS系統屬船舶設備規則第6篇,我們並非管轄單位。」

預料之外的影響2:淤沙堆積

西部沿岸漁港多為候潮港,必須待漲潮時才有足夠水深出港,因此漁民每日出港捕魚時間,必須按照當日的潮汐來決定作業的時間。同樣地,漁民也必須趕在退潮時將船開回港內。

80支風機插上後,讓海底底質出現變化,漁民發現近年港內淤積增加。李凱文指著五條港內的沙灘說,「沒蓋風機前,那片沙灘根本不存在。」然而,像是萡子寮、三條崙這類屬封閉型的港口,潮水能帶走的淤沙有限,這將影響到的是上百條作業漁船的家庭生計。

李平順說:「現在漲潮要等3到4個小時才能出港;退潮一定要剛退1小時就回港!」這都壓縮到漁民的捕撈作業時間,所以有些漁民為增加漁獲,會選擇前一個潮汐就出去捕撈。

農業部水產試驗所副所長葉信明指出,風機插上去確實讓海流流向改變,導致泥沙就會堆積在本來不該堆積的地方。

海洋大學環境生物與漁業科學學系副教授蘇楠傑認同地說,風場建設後最明顯的改變,是整個海底底質環境改變,因為西部海域多是砂泥地形,現在變成有風機基樁立在那邊,海流、飄砂都會受到影響。

離岸風機能聚魚?漁民勢必得轉型?

有風場業者表示願意招聘漁民當員工,但鮮少人有意願,加上還需另外考證照、改裝漁船。李平順說:「講實在的漁民還是有一個『傲氣』在,我們不願意低著頭來做你(風場)的工作啦,或低著頭來妥協。」

▲22歲的李凱文高中畢業就開始補魚,現在面臨風機插在魚場上,讓他內心出現動搖。(圖/記者林挺弘攝)

此外,當今許多環評報告、學術研究皆指出風場能夠聚魚,未來有望成為新漁場,並提高漁民的漁獲量。對於這樣的說法,許秦源忍不住地笑出來,他說:「魚躲在裡面怎麼抓?」而且雲林沿岸多是用刺網捕魚,作業模式需要較大空間,在每支風機間距最大不過1公里的空間下很難操作,漁民根本不會進入風場。即使漁民想利用風機產生的「新魚場」,作業困難重重。

水試所曾指出風場海域的魚種豐富度呈現增加趨勢,葉信明解釋,研究發現是「底棲性魚類」增加,但「洄游性魚類」減少,這與風機插入後產生的岩礁生態系極為相關。他說,這類岩礁性的魚種,都只在風機附近,不會擴散到外面,若漁民想進入風場捕撈,必定得面臨漁業技法的轉型。同時要考慮漁民先前都是抓高經濟價值的午仔魚、白鯧、烏魚等,試問「他們會願意來改抓這些經濟價值較低的魚嗎?」

葉信明提到,2024年水試所成功在風場內種植出高單價海藻,未來有望與風電公司洽談,協助漁民進行轉型。對此,許秦源等漁民說:「沒有做過的領域,都還要再觀望。」

▲李平順正與工人加裝冬天要使用的浮面魚網,「增加捕撈的漁具種類」,是他採取的生存之道。(圖/記者林挺弘攝)

吳斐竣表示,漁業的技術轉型與漁具的更新需要投入巨大的成本。一艘漁船的價格動輒上百萬,一張漁網的成本可能高達數十萬,若沒有足夠的資本承受可能出現的失敗風險,一般的漁民往往會選擇保持現有的作業方式,而不是進行大規模的轉型或升級。


蘇楠傑進一步補充,即使有資金購買新設備,學習新技術的門檻亦非常高。他解釋,「一個新技術可能需要三到五年的時間才能達到入門水平。而要成為像老船長一樣,掌握洋流、地形,知道哪裡的魚群會聚集,都需要長時間的經驗累積,這遠比一般人想像得要困難許多。」

魚場遭壓縮,漁民得想出路或退場

風機蓋好了,原本漁民間彼此習慣的「不成文」默契,必須重現建立。

沙岸魚種正在逐漸被岩岸魚種取代,這是無法避免的生態變遷,漁民會想盡辦法找到方法去適應,並生存下去。然而,當原本的魚場變成風場,一直在這區域作業的漁船必然會轉往其他海域,這樣一來,同樣的資源就會面臨更多競爭者的爭奪,這是一個嚴峻的問題。

▲許勤源家中有蛤蠣、虱目魚的養殖池,若未來「討海」變得更加艱鉅,他會考慮全職顧好家中事業。(圖/記者林挺弘攝)

「本來漁民間區塊分的很清楚,夏季放底刺網我們會靠東邊;他們放那個浮面網的會靠西邊,不會有重疊。現在沒辦法,風場蓋了,我們怕撞上風機,一定往西靠,就會產生很多很互相攪魚網的問題。」李平順說。

話鋒一轉,他表示:「我們這一代真的不缺錢,但是要考慮到下一代,補撈是一種快樂、是一種生活,但安全第一,如果未來要在風機裡鑽來鑽去,那乾脆不要抓了!所以我常鼓勵兒子多讀點書,還有機會轉行。」

看著台子港邊載浮載沉的破舊漁船,許秦源感慨地說:「我有14艘船,現在真正在用的可能剩下4、5艘,風機沒蓋之前每艘都有在跑,以前請10幾個人幫忙,現在只剩下3個。」

許秦源更諷刺地說,「收起來,台灣沒有魚可以吃,我以後會拿相片給小孩看說『這是烏魚、這是白鯧、這是午仔魚,爸爸以前有抓過喔!』」這位船長透露,考慮乾脆不要抓魚,專心把家裡的養殖事業顧好就好。

離岸風機推展迅速,專家建議:停看聽

台灣能源轉型政策以2025年建置5.7GW的離岸風電為目標,預計2030年離岸風電裝置量達13.1GW,2050年達40-55GW。根據能源署資料,至2024年9月的資料,離岸風電容量為2.819GW。若照政府規劃來看,勢必未來會有更多的風機插在台灣海域上。

多位學者、專家,普遍認為「離岸風電的推動太快。」前環保署副署長、海洋大學榮譽講座教授邱文彥指出,台灣離岸風電發展,政府並非由上至下先規劃調查好哪裡適合開發風場,再讓業者來投標,而是讓業者自行圈地再送環評,至於如何與周邊的漁民、居民協調?都憑業者自己的本事。

▲邱文彥認為政府應與使用海洋的權益關係人做討論,而不是一味支持能源轉型的產業。(圖/記者林挺弘攝)

邱文彥以荷蘭的風場建設為例,它們的風場最初都蓋在12海里之外,以「由遠至近」的概念在建設,如此不僅不會第一時間就衝擊到沿岸的居民、漁民,讓大家有時間去緩衝、去思考離岸風電可能帶來的影響。

現今「一個風場,一個環評」缺乏整體持續性的海洋研究,加上目前台灣的海岸管理法只管到3海里或水深30公尺的海域,這意味從3海里至12海里領海線內都無「法」可管,且離岸風機多數都設置在此海域內,因此邱文彥呼籲,政府要做好海洋空間規劃,並立法補足。

台灣大學人類學系教授呂欣怡指出,離岸風電這端,清零減碳的全球環境論述製造「倒數計時」的急迫性,讓離岸風電產業取得海域開發順序的優先性,而能以強勢的後來者之姿,限制了長久在海上活動的漁民的空間使用權。因此漁民與風電業者除了在空間上能有所協調外,彼此更多相互溝通了解,才可能漸漸朝「海洋多元共用、共存與共好」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