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阿祖爾
雙手抵著木框使勁推向左側,和室門在頓了幾下之後滑開。這扇糊著紙窗的木門已經有點年紀,沿著軌道推起來窒礙難行。門後隔著大約一坪左右的窄小空間,成堆的雜物使它看起來更加擁擠。不用刻意就能聞到一股令人窒息的霉味,像條又厚又重、怎麼曬也曬不乾的潮濕棉被。
我掩著鼻子,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
小心翼翼地踏入和室,深怕自己一不注意就會踩到甚麼然後摔個狗吃屎。我伸長了手搆到老舊電燈的長鍊開關,下一秒鐘空間變得明亮,看得到飄浮的灰塵順著空氣緩慢流動。這時我下意識看向門邊角落,那個女人如往常一樣坐在那兒,坐在廢棄的家電紙箱堆起來的舒適座位上。她的表情木然,眼神凝滯地注視前方,絲毫沒有被我的闖入給打擾。
我盯著她蒼白的面孔,還有從右邊臉頰開始,鋪蓋過鼻子,一直延伸到左側腮上的淡淡雀斑。這個女人勾起我青少年時期的回憶,一段別人聽來荒謬,對我來說卻是刻入心底的回憶。
那年我十三歲,還沒擁有第一台電腦,還沒抽過第一支菸,還沒打過第一次手槍。不過那年是我第一次失去家。「第一次失去家」這個句子聽起來有點怪,但對青少年時期的我來說確實如此。那時候爸不要媽了,也不要我跟妹妹了,他把整間房子留下來給我們,自己離開這地方。後來我們兄妹倆又跟著媽睡過幾個不同人的「家」,這詞彙是媽說的,而我只對這裡念念不忘。
現在再度回到這間老房子,以前的畫面細細滴入腦海。
記得爸走的第二天,一堆新傢俱雜亂無章地放在客廳,連包裝封套都還沒拆。媽可能是不想觸景傷情吧,堅持要把所有東西換成新的。我茫然看著這間結構依舊,佈置、擺設卻已全然不同的老房子,它讓我感覺到自己逐漸失去溫度……用更生動一點的比喻來說,內心的情感就像破洞的絨毛玩具,棉花一絲一絲被抽了出來。
那天媽帶著妹妹去買日用品,我一個人在熟悉又陌生的家裡探索。舊東西全部丟掉了,老房子似乎變得寬敞許多。原本用來堆放雜物,那間一直以來都被我們遺忘的和室也清空了。
住了十三年連一眼都沒看過的房間,裡頭究竟有些甚麼?這個念頭驅使我站到和室前面,沒有一絲猶豫,「迅」一聲就將木門推開(那時不會頓頓的,也不會發出嘰嘰呀呀的噪音)。走廊上的光線灑進空蕩蕩的和室,裡面東西早就被搬走了。我走進去拉開了燈,這裡不像日劇裡面的房子鋪著塌塌米,而是不怎麼光亮的木頭地板;房間中央也沒有暖爐桌,只有一塊方形的凹陷空間,應該是設計來讓人放腳的。
謎底揭曉:這間和室甚麼也沒有。就在一陣空虛襲上心頭時,我的眼角餘光瞄見一個披著長髮的女人,她靠在木門邊微低著頭,視線不知聚焦在何處。由於從剛才站在和室外面的位置完全看不到這個女人,她的出現差點讓我嚇得尿褲子。面對如此毛骨悚然的情境,我一個十三歲的孩子根本無法承受這樣驚嚇。難以做出反應,我的腳底板像生根似地動彈不得。
我盯著女人不敢出聲,深怕她會抬起頭來看我。我清楚知道,這個女人不是人偶或其他沒有生命的東西,她真切存在著,雖然身體沒有呼吸的規律,但偶有細微起伏。
這時我感覺自己的生理時鐘與外界隔絕了,進入靜止不動的狀態。在不知道持續多久的第一陣驚嚇過後,我的感官逐漸恢復機能,也才注意到這個女人穿著打扮很平凡,就是一般的上衣牛仔褲,跟當時學校同學之間流傳的清朝服飾女鬼有很大出入。這讓我慢慢收拾恐懼,並試著挪動腳步退出房間,但才倒退一步,就因為腿軟而攤坐在地上。直到醜態畢露的當下我才徹底崩潰,哭叫著爬出和室,朝大門直衝出去。
當時我確信她是鬼。
在接下來的三、四年裡,我很常見到和室裡的女人。準確來說,她一直待在和室裡沒離開過,我想見她,只需要推開木門、走進去,就會看見她縮在角落。奇怪的是,當我每次哭喊著要媽也來看看的時候,她卻一點異樣也沒有地聳聳肩,那不是「我沒看到」的表情,而是「好啦,我來看了,下次別玩了好嗎」。我依然不死心,又帶了幾個同學到家裡做我的目擊證人,結果還是只有我瞪著懼怕的雙眼,他們則是甚麼狗屁也沒看見。
或許是我習慣了和室裡的女人,或慢慢發現她並不壞,我的膽子漸漸大了起來。太無聊的時候,還會跑去找她說聲「嗨」;下課後媽不在家,妹妹也有人照顧的時候,我會在和室裡寫功課,假裝她是我的家教老師。也是從那陣子開始,我才敢仔細看女人的臉,也才發現她臉上那抹淡淡褐色雀斑有種異樣的親切感。當我想到這個家已經不再完整時,那種親切感就會昇華成一種依賴,所以我越來越常待在和室裡,起初只想要她的陪伴,後來竟然對她說起話來……
「欸!你是鬼嗎?為甚麼要一直待在這裡啊?」小孩子掩飾害怕的方法,就是試著讓自己聽起來比較兇。這是我對她說的第一句話,她沒回答。
「欸!告訴你喔,我今天偷偷拍了風紀股長的屁股,超~級~彈~的~我那時候先假裝作業簿掉啦,然後彎腰下去撿,再重心不穩那樣跌過去,就摸到了!摸到了!」我跟她分享每個頑皮男孩都曾做過的低級事,但她還是沒有回應,眼睛凝視著前方的木頭地板。
「幹我今天被人打了啦!為甚麼這麼不公平?籃球場明明就是全校學生都可以用的啊,他們學費是有繳得比較多嗎?憑甚麼一來就趕人,高年級就跩喔!」我氣得流下眼淚,這只是我對她的抱怨的冰山一角。事實上,我最常對她說的話就是抱怨。
就這樣,跟和室裡的女人說學校發生的事,成了我每天放學回家一定要做的例行公事。儘管她從來沒有給過回應,我仍然說得很開心。這段期間我還試著觸摸她的身體,就像所有鬼片一樣,我的手穿了過去。這個嘗試又讓我驚嚇了好幾天,在調適過後,我偶爾還是會對她說話,卻知道她跟我不一樣,也不再期待她能聽得懂了。
所以當她開口說話時,我心裡面的興奮其實是大於恐懼的。「怎麼這樣……把家裡搬空還不夠?為甚麼連爸的照片都不要了?」我流淚控訴著,心裡面滿是對媽的不諒解,「你難過,我們就不難過嗎?」
「哭吧,情緒宣洩出來會好一點。」
我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看著眼前這個徹徹底底不是人的女人。剛才是她說話的聲音嗎?「剛剛,是你在說話?」
女人點點頭說,「她一定比你更難過。」她看著我,這是我第一次與她四目相對。這一刻我想起了甚麼,急得想要跳起來,但是我沒有,雙腿仍舊盤坐在原地,倒是又湊近了一點。我直盯著女人的臉,明白熟悉感是從何而來;她不是別人,她就是媽,年輕好多的媽。
「媽?」我問道,但女人沒回話,將視線移回木頭地板上。我以為她又變回不可溝通的狀態,看著她凝望的視線才突然明白,一直以來她都在向我指引方向。順著她所看的方向,我在和室中央的凹陷空間找到一本相簿,應該是堆放雜物時不小心掉下去的。我翻閱著,看見年輕時代的爸媽,不用說,媽那時候就長得跟和室裡的女人一模一樣;而爸……
「看你爸那時候多帥,他怎麼可以就這樣丟下我們不管。」不知甚麼時候媽坐到我旁邊,她看著相簿裡的老照片哭得傷心。我舉起手想安慰她,卻沒有勇氣搭上她的肩。但女人握著我的手,幫我做到了。
十三歲時的靈異經驗,成年以後再次見到她已經不會覺得害怕了。現在這棟老房子更老了,我們也不住在這,可是和室還是淪為堆放雜物的儲藏室。我花了一點時間,把積滿灰塵的舊東西清開,露出和室中央的凹陷空間。我轉頭看看角落的女人,她的視線還是看著這裡。
我伏下身子,把手探進底下,果然摸到一本厚實的相簿。一頁一頁翻開,年輕的媽穿著素色上衣、牛仔褲,每個姿勢都散發著活力。年輕的爸則是穿件拘謹的襯衫,儘管身子瘦弱,眼裡卻閃著一副「我甚麼都扛得起」的自信。直到我十三歲那年,他因為肝病去世、離開了我們也還是一樣。難怪媽依戀著,視線自始至終離不開他。
我想我知道了,和室裡的女人確實是鬼。她是東西的鬼、照片的鬼、回憶的鬼。
還有,愛情的鬼。(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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