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寶慧曾赴哈佛進修,將上任的美國國防部長卡特是其中一門課的教授。(圖/翻攝自《哈佛歲月1/350》)
黃寶慧
選這門課的意願是最堅決的。赴美之前,在台北的書店看到一本書《預防性防禦》(Preventive defense),作者是美國前國防部長培利(Dr. Perry)以及助理部長卡特(Dr. Carter)。所謂的「預防性防禦」的概念,簡而言之,就是中國人常講的預防重於治療。作者把影響美國國家安全的幾個區域分別列為A、B、C三個威脅程度。A級是有立即威脅且影響美國國家安全的區域;如俄羅斯、中國大陸;B級威脅為潮顯半島的衝突以及波斯灣的情勢;C級區域則是由美國軍隊負責和平任務,如波西尼亞及海地等區域。
記得在一九九六年台海飛彈危機中,美國總統柯林頓接受當時國防部長培利的建議,派遣兩艘航空母艦戰鬥群巡戈台海附近。培利在這本書中有詳實而生動的精采描述,我因此買了這本書用心閱讀了一番。來到哈佛,得知這本書作者之一卡特開了門課就叫「美國國家安全政策」(American National Security Policy),主要閱讀教材就是培利、卡特兩人合著的《預防性防禦》,便興致勃勃地選了這門課。
哈佛甘迺迪學院,有一項相當特殊的規定:在每學期開課前兩天是「選課日」(shopping day),剛開始以為是讓你逛街採購,其實不然,這是一個特殊的安排,把甘迺迪學院每學期開的課程集中在這兩天,請授課教授講授此門課程的重點、要求,並且發整學期的課程進度表。學生去試聽後可以就有疑問部分請教教授,好慎重選擇這學期選修的課程。我按照註冊組發的選課日程表(shopping schedule)準時去試聽「美國國家安全政策」這門課,主要授課教授有兩位:前美國國防部助理部長卡特博士,以及前副部長懷特博士。
聽完教授二十分鐘的概述後,我仍有小小的疑問,便在下課後排隊請教教授。
「卡特博士,我是來自台灣的黃寶慧,我原是電視新聞記者兼主播。我對你的課很有興趣,但我有兩點疑問......」我快速地講著,因為我的後頭還有人排隊等著和教授談話。
「我的第一個問題是,我沒有任何軍事常識背景;第二,我是外國學生,有時使用英文會有些困難,我能夠選這門課嗎?」
「就我們現在的談話,你的英文聽起來不成問題,而修這門課並不需要具備相當的軍事知識,我認為你沒有問題。」卡特說話速度快而且斬釘截鐵。
我不再猶豫選了這門課。天知道這門課幾乎花了我九○%的心力,才安全過關。
▲黃寶慧與班上三位美國空軍軍官合影。(圖/翻攝自《哈佛歲月1/350》)
獨立與合群兼顧
這門課程規定清楚寫著有四個作業和不定期小考。四個作業有兩個是個人獨自完成,兩個是團隊完成。
甘迺迪學院既要訓練學生成為領袖,又要學生能夠合群完成團隊工作。第一份作業在上課第二周就要交了,這是一份兩頁的備忘錄,也是甘迺迪學院訓練學生的特色,因為在這個學校的學生,大部分是未來政府機關的高級官員,學校假設繁忙的政府單位日理萬機,分秒不能浪費,因此身為幕僚必須能寫出重要、又確實,且具體可行的兩頁備忘錄(或建議書),而且每個學生要能做兩分鐘的簡報,因為你可能在一樓電梯遇到部長,必須在電梯到達六樓或七樓,部長離開電梯之前的有限時間內,向他作精要完整的報告。重點就是切中要點並且具可行性,讓對方可接受。
別認為兩頁的報告又是短篇文章就暗自竊笑,其實文章精簡又要可以執行,反而是最困難的。
我們的第一份作業-兩頁的建議書,題目是假設你是美國國防部長,將陪新上任的美國總統前往俄羅斯做第一次國事訪問。總統在空軍一號專機上有五分鐘的時間讀你為他寫的這份二頁文件。身為美國國防部長,你要告訴總統美國目前和俄羅斯的關係,並且要建議總統和俄國普欽總統談話的事項與內容。
我有一星期的時間準備這份作業,只可惜,對於俄羅斯,我除了它的地理位置,幾乎一無所知。
我必須分配時間,先找資料→消化→開始作業→修改。我上網找尋俄羅斯和美國之間的往來狀況,並且查閱圖書館借來的書籍,再快速地反覆閱讀上課教材中有關美俄往來的部分,「生吞活剝」那些資料,終於開始書寫我的建議書:
總統閣下,在您第一次前往俄羅斯的國事訪問,有三項事務涉及美國安全利益需要考慮:
1. 首要考慮為確保俄羅斯的核武及其他大量毀滅性武器的安全無虞。俄羅斯有七千枚核武彈頭可在一個小時內瞄準美國,因此處理這些失控核武(Loose Nukes)是我們首要之務。
2. 需要調節彈道飛彈的威脅,以及美俄之間對發展國家飛彈防禦體系的爭論。
3. 加強俄羅斯與北大西洋公約組織的關係。
先擬定三個會談主軸,再寫上執行建議。整個星期腦海裡都是俄羅斯核子彈頭的數量以及美國和俄羅斯在一九七二年簽署反導彈條約的內容。還要加上建議俄國與北約共同舉行軍事聯合演習,而為俄羅斯代付一千萬美元經費如何通過國會這關……整個星期就為這些硬梆梆的美俄關係,在電腦前改了又改,但其他課程仍得同時進行。
第一份作業交去後隔了一星期就發還,我幾乎不太敢置信老師給了A。這些日子的心血和打回台灣長途電話,與有軍事背景的朋友長談、激盪腦力的辛苦總算有了代價。
第二個作業更恐怖,是四人一組的小組作業。題目是:我們四人都是國防部長,波士頓發生了地鐵被沙林毒氣攻擊的恐怖事件,目前已有八人死亡,國防部長要到國會去聽證並被質詢。我花了一整個星期K恐怖行動的相關書籍,並和組員討論整個聽證進行的程序以及可能被詢問的問題。此時,我感到痛苦無比。美國國防部組織如此龐大,而整個行政體系又是如此複雜,牽涉到聯邦政府與州政府的協調。對付恐怖份子,到底是要歸屬於在第一線處理的州政府的權限,還是擁有最精良化學兵和充裕後勤支援的國防部的責任?我撥了長途電話給當時正為立法院總質詢而身心疲乏的乾爹,前行政院院長唐飛。
「爸,如果發生恐怖份子攻擊事件,國防部該負責任嗎?事情發生後如何處理?」
「責任不全然在國防部。但你不能對參議員說你沒有責任。」「美國一定有一套『標準操作程序』(Sop, Standard Operation Procedure) 首先,在州長的權責範圍內,他可以調度國民兵,國防部可以支援……還要考慮如何協調聯邦調查局的幹員,和地方執法警察的衝突……」
我一邊聽著電話,一邊快速抄寫。隔天在小組會議中把和乾爹談話的內容提出來和組員討論。
我極度痛苦,我得用英文表達這些硬梆梆的概念,還要為自己的主張辯護。同組的夥伴,一個是西點軍校畢業的高材生,一個是美國國防部負責導彈計畫的空軍中校,另一個是只有二十四歲,上課經常滔滔不絕發表意見、絕頂聰明的小夥子。而我,是來自台灣的電視新聞主播,我的乾爹是台灣的前任國防部長、現任行政院長,我丟不起這個臉。我清楚記得那天是十月三十一日。美國東岸新英格蘭區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場雪,屋外強風呼嘯,雪花在空中凌亂的飄舞著。為了明天的聽證,我整天在宿舍反覆翻閱資料,並且背誦我們準備好的題庫,我只能盡力而為了。我心情低落又極度緊張焦慮,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跑來這裡,吞嚥著一時之間難以迅速消化的美國行政體系概念,在那些除了軍隊外幾乎不會用到的語言間周旋:嚇阻(Deterrence)→訓練演習(Training & Exercise)→迅速反應協調能力(Response Coordination Capability)
雪的初體驗
那個星期天,我足不出戶在家準備明日的聽證,反覆背誦第三十九號、第六十二號和六十三號總統處理恐怖主義的原則…… 窗外花狂亂的飛舞,氣溫降到零度,我的心情也低落到冰點。這是我這一生第一次看到下雪,但我的「雪的初體驗」竟是想哭。
該來的總是要來。星期一上課,我們全組約定穿上西裝外套符合國會聽證的氣氛。我們的老師,懷特博士,是前任美國國防部副部長,扮演參議員角色。為了盡小組成員的一份責任,我主動要求做兩分鐘的開場白,簡述國防部的處理原則。這時壞特博士開口了,我緊張得發抖想著他要問什麼?
「部長女士,你剛剛說用國際法來制裁恐怖主義,我不懂美國境內的恐怖主義如何和國際法牽扯上關係?」
「是的主席先生,我的想法是要把制裁恐怖份子的行為,營造成一個全世界共同抵制的氣氛,就像劫機犯與盜版飯都有國際法可以制裁一般。我們要讓全世界一起參與打擊恐怖主義,因此我們提議訂定國際法……」我不能有時間思考,思考會使我停頓,停頓後的空白將會是悲劇,我只能不假思索的劈哩啪啦說完,顧不得台下同學。
「部長女士,這次恐怖事件造成八人死亡,你要不要辭職負責?」
「主席先生,我不認為我此刻辭職對美國百姓的安全有助益。我現在的第一要務是要找到發生意外的根源,迅速處理,以確定不會再發生如此的悲劇。」
「為什麼事前沒有預防這樣的恐怖事件?」
「主席先生,預警偵測恐怖事件的挑戰性非常高,因為技術隨處可得,而且商用與軍用可並存。我們最大的缺點在於整合刑事調查和情報的收集。」
我感覺呼吸沉重,不斷吞嚥口水,或許還有輕微顫抖。我想我的細胞一定死了幾千萬個。
待全組每個人都被質詢過後,教授當場講評。
我呼吸更加困難。
「你們這一組聽證做得很好,回答問題也合理,沒有矛盾,很不錯,很多層面都顧慮到了。」走出了假想的國會山莊-我們的試場,我們這一組四人都高興得互道恭禧。很顯然,這個作業又得了個A,更重要的是,我做到了,雖然經歷了痛苦的掙扎和焦慮。
一星期後,又是一項小組作業,只是組員換了。教授說:「這是真實的世界,就像在工作場所,你無法選擇與你共事的人。」
這一次的題目是:北韓有攻擊南韓的行動。美國國防部要擬定對北韓的作戰計畫。
我想我瘋了,為什麼選這門課自討苦吃。我得把美國在亞太地區駐軍情況的相關資料翻出來猛K,還有朝鮮半島的地勢以及南北韓分隔五十年來的情況。在此刻之前,對南韓的印象只停留在小時候去過民俗文化村旅遊,還有高麗參雞美味絕頂。不過此時,要擬定保護南韓的作戰計畫,而我這些對韓國的美好記憶,完全派不上用場,我必須記住美國在南韓的三萬七千名駐軍如何調度作戰,還有第七艦隊如何調派增援,如果東亞發生戰爭,美國軍隊從波灣調來援助,能否同時進行兩個戰區的戰事。
拿了作業題目回家,二話不說拿起電話直撥台灣乾爹家。
「爸,快幫我想,美韓聯軍如何對北韓採取攻打計畫?」
過去對朝鮮半島的一知半解,要在這星期內全部搞懂,尤其是神秘的北韓。北韓是個絕望的貧窮國度,人口約兩千萬出頭,也是世上僅存史達林主義國家。北韓領導人從未放棄以武力攫取南韓。北韓擁有世界上最龐大的軍隊之一,地面部隊人數高達百萬人,僅次於俄國和中國,超過美軍的兩倍-現役美軍是四十五萬人。過去數十年,北韓軍隊一直維持備戰狀態,包括實施威嚇性的前進部署(forward deployment),三分之二由地面部隊派駐在距離南韓邊界不到一百公里的地方。
夜以繼日消化資料後,帶著乾爹傳授的作戰計畫和小組成員討論。這次我的組員包括了傑,他是美國陸軍派來甘迺迪學院進修的優秀軍官;還有空軍學院畢業的小男生基茨,將來要飛F16;以及馬斯達法,他之前幫美國國家安全顧問柏格做事。
這次作業任務是向美國總統簡報朝鮮半島情形及對北韓作戰計畫。
我並沒有因為前次的經驗,而滅少緊張情緒。考試前一晚,照例輾轉反側,腦子裡不斷用英文背誦那些飛機、大砲、船艦,還有特種部隊如何破解……。
該來的,又來了。坐在會場中,所有同學同樣緊張等待教授點名簡報。
「部長女士,現在朝鮮半島情勢如何?」
果然,我又被挑中了!
「總統先生,我今天我要為您簡報我們地五○二七號作戰計畫,這是美軍對北韓的攻打計畫。首先我要請你看整個朝鮮半島地形的投影片。因為高山地形限制,北韓若要攻打南韓,只有三個路線……」
「北韓會使用化學武器嗎?」
「北韓可能因為絕望,做出致命一擊,因此我們的作戰計畫已經假設北韓會使用化學武器。至於核子武器,我們判斷他有但沒使用能力。他的攻打模式一定是在三十八度線停戰區(DMZ)炮火強大地火網射擊,而北韓著名的特種部隊,極有可能滲透進入南韓港口,從南端破壞,和由北而來的北韓軍隊呼應……」
「我們有多少人,會死多少人?」
「報告總統先生,我們在南韓有三萬七千名駐軍,第七艦隊三天內可以趕到援助,其他從西雅圖的增援和波斯灣趕來的艦隊,將可以協助在戰爭爆發第二週開始反攻非戰區以北。北韓糧食物資缺乏,不能打消耗戰,時間上對美軍有利……。」
我再一次把我所知道的,快速向「假想總統」報告。
講評的時間到了,大家同樣是屏氣凝神。
「這次的作戰計畫做的還不錯,邏輯、時間表、判斷、後勤補給都顧慮到了……,很不錯!」
▲老布希總統給黃寶慧的回信。(圖/黃寶慧本人提供)
無怨無悔的選擇
走出會場,雖然疲憊,但也很欣慰,因為我們又過了一關,心裡好踏實。
最後一個作業,是一篇個人報告:以國家安全顧問的立場寫一篇備忘錄給總統,提醒新上任總統,美國國家安全需要注意的事項,還要包括實際的政策建議。
我當然選擇中國問題。這一次我總算不需要先消化大量陌生的資料了,因為平常每天關注兩岸問題與美中台三方情勢的變化,很多想法都是現成的,只需要顧慮政策執行的可行性,以及國會是否有阻力。
我大膽建議總統,對北京採取較強硬的態度。首先撤換美國駐北京大使普魯赫,以向北京傳遞美國對北京政策轉變的訊息。並加強對台軍售,包括考慮出售神盾驅逐艦。但對台灣保持策略性模糊政策,雖然加強軍售,但要求台灣要對自己的國防安全負更多責任,不能一味依賴美國無條件協防……。
完成了這篇備忘錄,特意拿給美國同學過目,就美國軍人的立場來看,是切實可行的。於是我從容交出這學期的最後一份報告,踏實地踏著白雪回家。
為了這門「美國國家安全政策」的課,我幾乎用盡所有的心力、體力及意志力。我在想,多年以後回想哈佛經歷,一定會記得在書桌前一面手持電話,一面振筆疾書記錄的景象及心情。
我應該沒有讓曾為中華民國國防部長的乾爹失望!
▼黃寶慧曾先後訪問過10國元首。(圖/黃寶慧本人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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