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報/為母則剛逆境求生 單親越媽咬牙育兒

▲婉君(化名)期盼將孩子養育成人後,能擔任學校志工,繼續照料下一代。

文、圖/陳靖偉

4月5號,我在中國廣播電台的大廳,等著越籍新住民婉君(化名)──她就讀國中二年級的長子,在學校老師的協助下,獲得移民署「新住民及其子女逐夢計畫」的補助。

今年39歲的婉君育有三子,長子就讀國中,老二及老么則分別就讀國小五年級和二年級;離婚後獨力撫養3個孩子,每月薪水僅有2萬2千元,三餐吃的是朋友從學校打包送來的營養午餐,床鋪、冰箱等家具則是教會捐贈。

幾分鐘後,婉君牽著老么穿過中央廣播電台的玻璃門,老二一臉倦意跟在後頭。婉君的身形普通,皮膚是久經勞動後特有的光潔感,淡眉而骨架小,這使得她即便是笑,都令人有種憂悒、疲憊的感覺。說話時以鼻腔共鳴,所以句尾收聲時尖而促的餘音,聽來就像在哭。

打過招呼,我將預備好的巧克力送到兩個小孩手上,他們興高采烈地一邊嬉戲去了。婉君坐在大廳的沙發上,眼神還跟著跑跳中的老么不斷游移。一陣子後,她才像下定決心似的,對我說:「可以開始訪問了。」

嫁到台灣 只為逃離傷心地

婉君在越南出生,祖籍中國廣東省。她說,父母及兄姐一家五口生活在越南的胡志明市,從她記事起,由於雙親老邁,家境一直非常困難。她的父親是一名電焊技工,而母親則幫人修改衣物糊口,兄姐也各自忙於生計。

身為么女的她,在八、九歲時便已經在街頭的飲料攤打工,下班後則到附近的教會學習中文。其他時間用來幫忙家務,譬如打掃,譬如與母親到林間拖回枯枝,以作為家中開灶所需的柴火。由於沒有進入正式的教育機構,她的最高學歷是國小肄業。

她向我說明,在越南要學習中文必須支付額外的費用,連學費也籌措不出來的婉君,只能透過教會人員協助,才能獲得基本的語言能力。我問她:「那您的父母是如何教育小孩的?」她愣了一下,回答:「因為家裡很窮,沒有飯吃,我媽只告訴我,有飯吃是最好的。」

婉君的母親在改信基督教之前,是一位虔誠的佛教徒。佛教強調行善積德,每逢鄰居婚喪,母親會帶著她一起前往幫忙,喜事就幫忙準備餐點、用具;喪事則協助祭奠、撿骨等事宜,並積極參與寺廟內的各種活動。臺灣人避之唯恐不及的身後事,在她母親眼中卻是積功德的善舉。

15年前,婉君從越南嫁到台灣,問她為什麼願意離鄉背井?她的答覆是:「你們不是有一句話叫『睹物思人』嗎?那時候我媽媽過世滿百日,我每天都會想她,所以我想說要換一個環境,不要一直想她。」親人辭世的哀慟,讓她本能地想要逃離傷心地,於是透過仲介與一名台灣男子結婚,離開越南,至今由於經濟的關係,還沒有回家探望過。

島嶼生活

掛念亡母的婉君,對於將要進入的婚姻並沒有多想,「嫁都嫁了,沒有想這麼多。」她說。剛到臺灣時,前夫對她還不錯,但隨著孩子接連出世,前夫漸漸不再去工作,沒有收入,成天除吃睡之外就是酗酒,偶爾也到風月場所,家計則由婉君獨力支撐,甚至連孩子生病也不聞不問。

婉君的夫家對她也不友善。婆婆出於溺愛,對兒子採取放任的態度,卻在生活中大小事情上對婉君抱怨、刁難,動輒責罵;擁有房屋產權的大姑,害怕自己的弟弟,在暗地裡不斷要求婉君盡快搬走,別礙著她賣房子。身為新移民的婉君,在外受到他人的排擠、歧視,在內則被夫家的人欺負,可說是內憂外患。

婆婆、大姑及前夫都有酗酒的狀況,大姑甚至連炒菜時都得在旁邊放一罐啤酒邊喝邊做。婉君的大兒子因而害怕酒味,縱然已經離開原本的住所,只要聞到酒味便會引起不適。

2013年的年節期間,婉君的前夫再度對孩子施暴。她當晚便帶著三個孩子離家投靠同事,其後住進庇護中心一段時間,在友人及教會的協助下,才到如今的住處棲身,並向法院訴請離婚。離婚這個決定,客觀來看已有許多理由,但對她本人來說不為其他,只是想要給孩子一個安全的成長環境。

倘若孩子功成名就,媒體會挖掘他們的隱私,而婉君不希望社會知道孩子的父親是一個酗酒、家暴、有前科的人之後,對孩子指指點點。「別人會說他的父母是什麼什麼人,這樣影響孩子的名聲很大。」

她的擔憂是否空穴來風?當一個人的不幸被挖掘、放大,並且公諸於世,這個社會會給予什麼?我還在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婉君便接著說,孩子得到了機構的補助,又擔任公部門的形象大使,她擔憂前夫又會再度侵入他們母子的生活,目前只能再度申請保護令,然後祈禱前夫不要找上門來。「我不會搬家,在這裡至少鄰居和學校願意保護孩子……他有心找你的話,搬去哪都是一樣。」

這個時候,老么突然坐上我的大腿,拿起我的相機奶聲奶氣的喊:「我幫你們拍照!」婉君旋即換上一副溫婉又欣喜的神色,若非還吸了吸鼻子,旁人看見,會以為我們只是討論該帶孩子到哪玩耍的話題。

倘若停下腳步 就連盼望也沒有了

婉君先後換過幾份工作,最初,她在某學校擔任特教助理及志工,替智能有輕重缺陷的學童把屎把尿、餵飯、接送上下學及維護課堂秩序。離家後轉而到某基金會就業;其後又到幼稚園從事幼教助理,工作經歷都與兒童、以及幫助他人有關。

然則,目前國小二年級的老么,正是需要母親陪伴的年紀。婉君在四月初辭去假日需上班的幼教助理職位,打算應徵政府開出的職缺,「這樣至少有點時間能帶孩子出去走走。」同時她也表示出對生計的擔憂,2萬2千元的月薪都給了房租,以及孩子上學、補習的費用,每月收支真的是捉襟見肘。眼下既無積蓄又無工作,她只能在朋友的協助下勉強度日。

相較於普遍期望子女能成為律師、醫生或商業菁英的現象,婉君將決定人生的權柄交給孩子,她要做的只是扶持孩子罷了。「可是他們絕對不可以學壞。」她強調,孩子長年在負面環境中耳濡目染,作為母親應當嚴格要求孩子的品格素養,絕不能放任他們誤入歧途。

一方面忙於生計,一方面又要關注孩子的人格發展,難道不會有力不從心的時刻嗎?婉君斬釘截鐵地回答:「不會。」原來還在學校工作的時候,她與特教孩童及他們的家長相處,深切了解到那些家庭的苦楚,「對我自己來說,辛苦是暫時的,我的孩子總有一天會長大成人,但他們卻要一輩子跟在自己的小孩背後操心。」語氣慈悲。

婉君為自己的生活下了總結,她認為,生活就像一座無光的迷宮,人在裏頭摸索前行,試圖尋找光亮,那也許找了很久都找不到,但最要緊的是不能停下腳步;倘若停下腳步,就連盼望也沒有了。

老年生活 希望繼續做志工

我問她:「將來還有可能與另外一個男人結婚嗎?」婉君立刻皺起眉頭,擺擺手嚷著:「不要了!不要了!」經歷過前一段婚姻之後,她對婚姻關係懷有根深蒂固的恐懼,「既然第一段婚姻是這樣,第二段也很有可能是這樣,不要了!」婉君現在只希望能好好栽培小孩,完成他們的夢想。

孩子最小的今年8歲,她說,等到孩子成年能夠自立,不再需要她的保護以後,若是經濟條件允許,希望能回越南看看兄弟姐妹。「我在小時候,我哥常常打我的頭,有一次我很生氣,就和哥哥說:『你再打我,以後你生小孩我就打他的頭!』,但我已經十幾年沒回去,應該沒有這個機會了。」

此外,受到母親的影響,婉君也期望能回到學校擔任志工和愛心媽媽,「因為一個人老了以後,志工是最好的出路。」她解釋,生活壓力減輕之後,雖然可能因為老邁而沒辦法做別的工作,但只要身體允許,還是希望能貢獻自己的心力,照顧下一代。

談到未來,婉君仍然是那句老話:「我沒想這麼多。」但也許她都想過,卻不敢讓那些意念茁壯乃至成真,人生的擔子太重,有她的,也有孩子的,沒有停下腳步的餘地。那種近乎野蠻的生猛韌性,有一句話恰好能夠形容:為母則剛。

後記

採訪結束以後,婉君的老么抓著母親的手,央求要到附近的行天宮參訪,婉君迅速答應,於是兩個孩子在電梯裡就一直唱著歌。走出電台大樓已經近暮,道別之後,我在原地抽菸,老么又突然從遠方大喊:「再見!」我抬起頭,婉君也回頭向我微微欠身,然後牽著孩子拐過街角,就這麼淡出我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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