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尼籍移工Dwiita Vita以〈寶島框架背後的肖像〉,獲得第二屆移民工文學獎首獎。
※本文獲第二屆移民工文學獎執行小組召集人張正授權刊登,原文連結。
作者/Dwiita Vita(印尼籍家庭幫傭)
中文翻譯、整理:第二屆移民工文學獎執行小組
陽光普照的早晨,我帶著我照顧的兩歲半小孩韓益樂一起散步,例行在上午十到十一點之間。假期剛結束,今天美術館附近的街道只有少數人走來走去。
春風涼爽。春季和秋季向來是來自熱帶國家的新移民最愛的季節,包括我在內,因為這個季節的氣候最友善。春天,城市每一個角落的花開始綻放,植物帶來新的一頁,綠色的、彩色的,讓世界看起來更美好,在冬季裸露的落葉樹也重生了。
我曾經在公園裡花一小時,走過每一個角落,看鴨子、白鵝、和自由走動的松鼠。益樂很喜歡站在一個數不清有多少魚的美術館湖畔,扔我們從家裡帶來的麵包塊餵魚。我看著各種美麗的鳥兒鼓動翅膀飛來飛去,從一個枝頭飛到另一個枝頭,毫無畏懼地跳躍,牠們與印尼的鳥兒不同,印尼只有麻雀能自由地漫遊,野外的美麗鳥兒已經消失了,牠們被捕捉、出售,當作昂貴的商品。
與朋友相聚、或者認識新的印尼朋友,是造訪公園的恩賜。對我們這些印尼移工來講,遇見同是印尼來的同胞,就像遇見老朋友一般,瞬間就能水乳交融好親密。不過有時也會有一兩個很酷的,不想打招呼或露個微笑的人。我們交換手機號碼,告訴對方各自的生活,相互鼓勵,證實我們並不孤單,永遠都有朋友可以彼此分享。
這天上午我遇見了拉妮,她的工作和我一樣都是照顧小孩。我們牽著手邊走邊聊各自的故事。突然,拉妮打了她照顧的那個孩子一巴掌,因為小孩哭鬧不停。她的舉動,讓我嚇了一大跳。
「拉妮,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好可憐,他只是在哭而已。可能太熱了,或口渴想喝點什麼吧?」我很自然地問。
「他很調皮,不這樣的話他會哭得更大聲。」她高聲回答。
「但是,沒必要這樣啊!拉妮,他不過是個小孩,只能用哭來表達不舒服或生氣。」我堅定地對她說。
拉妮臉色突然變了。她是我剛認識的朋友,從印尼西爪哇來的甜美女孩,年齡二十五歲,但是生活的重擔使得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老許多。她曾多次飄洋過海到中東國家,最後決定停留在臺灣這座寶島,只因為能得到更高的薪水,而且工作不像中東那麼繁重。
「姐姐不知道,這個家庭是怎麼欺負我的......」,拉妮沉默了一會兒。
「我工作到很晚,每每要到晚上十一、二點才能休息,凌晨三點還要起來幫他們做麵包。我從來沒有想對幼小的孩子這麼做,但是面對雇主不人道的待遇,逼得我忍不住在這個孩子身上發洩。」她邊講邊抽泣。
我看到淚水在她的眼眶打轉,她的雙眼散發著昏暗、疲勞過度的眼神,她的心裡有一道深深的、沉痛的傷痕。我明白了,她一天只能休息兩小時。「我的天啊,怎麼會這麼嚴重?」我心裡嘆息著。
我看到益樂和那個小小孩玩了起來,小小孩不再哭了,偶爾還會開懷大笑。韓益樂今天比較乖,平常我在公園和別人說話時,他總是吵著要回家。應該是有個孩子可以一起玩,讓他覺得有同伴吧。
「拉妮,妳來這裡多久了?」
「才六個月。我反覆生病,他們從來沒有想過要帶我去看醫生。我很想逃跑,但又怕最終得面對法律制裁,以及承擔龐大的罰款。我哪兒來那麼多錢?」她終於哭出聲了,我抱著她,讓她平靜下來。
「妳為什麼沒有向仲介公司反應,或者......」, 我話還沒說完就被拉妮打斷。
「仲介公司知道什麼?他們只知道要錢!我覺得仲介公司根本不想公平對待我。他們不會站在我這邊,更不用說他們合約裡所承諾的保護,那都只是表面文章而已!對我來說,他們是真正的黑手黨。」
「而1955專線,我也打過好幾次電話。但他們從來都沒來看望我,給我承諾中的保護。」
拉妮擦去眼淚,深呼吸,好像在確定自己將會堅強地面對一切。我也感受到仲介公司的不公平待遇。他們從我們的汗水中得到利益,卻不給我們應有的關照。天知道我還能堅持多久,九個月的過渡期,或三年直到合約屆滿的那一天?唉......我不確定。
「姐,我先走了。我不知道這個夢能夠編織多久,一個被印尼家人期待已久的夢。為了這一切,我究竟要必須付出多麼昂貴的代價?」
「耐心點,拉妮,要不斷向仲介公司要求保護。別放棄,繼續努力,我們為彼此祈禱。我也跟妳一樣,只是好一點點,不必凌晨三點起床。」我試著說服她,我們都不是獨自一人在受苦:「這個夢很貴,令人窒息的感覺甚至可能得永遠藏在心裡。願真主始終保佑我們。」
「Aamiin。」我們同時說,猶如有一道曙光出現在我們的禱文中。
「Assalamu alaikum。」她道別了。
「Wa'alaikum salam。」我向她的背影揮揮手。
「要是我們的國家能為我們做點什麼......」我嘆息著。
我轉過頭去,將益樂帶回戰場。再十五分鐘就十一點了,午飯前一小時,是我揹著益樂在廚房裡準備一桌完整菜餚當作午飯的時間。
「叮......咚......叮」,我的LINE響了。
我瞄了一眼螢幕,這個我平時用來趕走孤單、用來療癒我對家人的思念、以及得到家鄉訊息的娛樂器材。是達爾米傳來的,隔壁棟的印尼移工。雖然達爾米快四十歲了,但是仍在美容、護膚上頭花了不少錢。因為工作繁忙,我自己沒時間理那種事,另一方面,我也不想在這樣的事情上面浪費我能力不可及的金錢。
「微,等等妳倒垃圾的時候我們見一下面,非常重要!」
「好啊,等九點我把全部工作做完哦。」我回答。
八點四十五分,我完成了所有的工作:收拾桌子、洗碗、打掃廚房以及幫益樂洗澡。我跟雇主說想要去7-11便利商店一下下,一個不得已的藉口。平時很難被允許出門,除了帶益樂去玩或者倒垃圾,但那也只有幾分鐘。跟達爾米見面絕對不只幾分鐘,所以我得編一些理由。我看到達爾米在大廳等我。倒完垃圾,我走過去,跟她一起坐在大廳。
「姐怎麼了嗎?難得找我。」我開口問道。
「微,請借給我一萬塊。我下月初會還給妳。」她說。
「對不起,姐,我沒有那麼多錢。所有的薪水我都匯回印尼了,我自己只留一兩千塊的生活費。」我回答。
我不是不幫忙,但是達爾米的債務問題,在這個社區的印尼移工圈眾所皆知。借出去的錢很難討回來,或者只還一半,那還得要債主一直催逼外加恐嚇。享樂主義的生活方式當然不適合我們移工,也是因為這樣,達爾米才會到處負債。這是達爾米第一次向我借錢,但我不希望成為她的受害人
。
「拜託啦......微,我真的有急用。妳也知道我的男朋友達菲力,幾個月前我們一起去玩時才介紹給妳的。他的家人陷入困境,工廠又要等二十五號才會支付薪水。」她說道。「如果我不借他,他就會離開我。我愛他,我離不開他。」她繼續懇求。
「姐,不好意思,我也沒有辦法。我自己每個月都不太夠用了,因為要支付兩個女兒、我的母親、還有妹妹的大學學費。」我輕聲說。
「先說聲不好意思,」我接著說:「我只是試圖開導達爾米姐,不要繼續順從達菲力的意願了。他到底是什麼樣的男人已經顯而易見,不借錢就威脅妳。達爾米姐,還是有很多真誠的男人不期待回報,更不會用言語威脅。姐,妳好好想想吧,妳的心會告訴妳的。」這些是我發自內心的話,作為承受相同命運的印尼移工給朋友的真心話。如果得罪了達爾米,我也認了。誠實有時是痛苦的。
達爾米喘著氣,忍著五味雜陳的情緒。由於害怕失去,讓她極度混亂,無法解釋自己的悲傷,眼淚不可抑止。我用沉默對應她的沉默,我敢肯定,她的心感受得到真相,儘管最後的決定是慾望得勝。
我還記得那張透過網路認識的臉蛋,達爾米自己告訴我的。那人是長得帥,淺黃色的皮膚。達菲力大約跟我同年,約三十歲上下。不可否認的是,達爾米真的墜入愛河,也甘於被鱷魚臉皮的男人玩弄。
當時在捷運站,正準備前往各自想去玩的地方時,達爾米把我介紹給達菲力,我們三個人在候車時同坐一排。當達爾米去上廁所,達菲力就露出鱷魚本性來誘惑我。我一點都不想理他,從那時候起,我就知道他是什麼樣的男人。再會跳的松鼠也會有跌倒的一天,我相信這個定律也會發生在愛情騙子達菲力身上。
網路社交媒體的氾濫,讓這種利用愛情當欺騙工具、掏空他人金錢的機會也跟著提高。事實上,移工往往是網路犯罪的受害者,因為移工有八成的生活都在虛擬世界。希望隨著時間的推移,達爾米姐會想通,認清這個虛擬世界情人的真面目。萬一你的財產、靈魂都成了受害者,將徒留為時已晚的悔恨。
我向她說了聲再見,幾分鐘已經綽綽有餘。回去還得想一堆理由來回答雇主,「為什麼從超商回來沒帶東西?」希望他們都忙於各自的事,不要注意我,更別問任何問題。
**
早上十一點,我正準備出門去做六個月一次的健康檢查。本來安排在明天,但因為氣象預報明天會有颱風,所以提前了。仲介公司已經通知雇主,因此今天中午我不用做午飯,益樂也被帶到父母的辦公室。我盡快做完家裡的工作,完成祈禱後就出門了。
仲介公司大約十二點四十五分在大廳等我。我看到另一個中年婦女坐在大廳椅子上,熟悉的熱帶面孔。她是在四樓B區跟我打過招呼的姐姐,和益樂的朋友冰玉的照顧者羅薩姐同一區。
「嗨,姐姐?」我說。
「嗨......」她結結巴巴地回應我,從發呆的情境中清醒過來。
馬爾妮姐,四十六歲,第一次來臺灣。今天也跟我一樣要去健康檢查。原來我們是同一個仲介公司的,來臺灣的時間差幾天而已。但近兩年來,我卻只看過她兩次,分別是前幾天和今天。
十二點五十分,仲介譚先生到了,來接我們去高雄總醫院,進行健康檢查的地方。
馬爾妮姐的工作是照顧癱瘓的阿公和每天的家庭工作。她的雇主是一位單身熟女,也是個工作狂,腳步如同大多數臺灣人一樣,總是跟時間賽跑,滴答個不停。近兩年來馬爾妮姐不能離開家,甚至不能倒垃圾,連手機都不許帶,與家人的溝通只能拜託雇主幫忙到郵局寄信。即使如此,她從未收到回信,不知道雇主有沒有寄出,還是把信扔了……
孤獨籠罩著她的每一天,再加上雇主幾乎不跟她講話。只有阿公。馬爾妮姐不會講中文,只記得很少的詞彙,但她會把所有的心事告訴阿公,就算阿公完全聽不懂。她的文件全部被雇主收起來,包括銀行存摺,所以銀行賬戶裡面有多少錢都不知道。只有每六個月,雇主會請仲介公司帶馬爾妮姐到銀行匯款給家人,也只有那個時候她被允許打電話給家人,說錢已經匯出了。仲介公司什麼也沒做,只會一直告訴她要耐心點。
馬爾妮姐還是感激的。雖然她的人生猶如被監禁,但雇主並非情緒有問題的人。她也意識到,不被准許出門的原因可能是雇主太忙,萬一她出了門就沒人能照顧阿公了。
只是她心裡還有個大大的疑問,阿公只是癱瘓無法說話,但身體依然很健康,為什麼也不能到外面呼吸新鮮空氣,就像其他的阿嬤和阿公一樣?馬爾妮姐認為,阿公整天關在家裡應該很無聊。但不管是阿公或馬爾妮姐,都不能決定任何事情,除非辭職。
一路上我傾聽馬爾妮姐的酸甜苦辣和人生起伏,她也聽我說。幸好今天的健康檢查只有我們兩人同車,讓我們可以輕鬆自由地交談。時針標示著中午過沒多久,但是秋天的日照不長,天空看起來已經有點暗淡。我們穿過社區大廳後分開。有種感恩的感覺在我內心停留,我比馬爾妮姐的狀況好,仍然可以看到外面的世界。
***
今早清晨高雄的氣溫大約在攝氏二十度左右。寒冷的早晨,彷彿想迫使我繼續躲在溫暖的厚厚毛毯裡。瞄一下床邊的鬧鐘,五點三十分,天空看起來仍然像凌晨四點鐘。我緩緩地走到浴室,用清水洗把臉,希望新的能源注入身體,準備迎接新的一天。我走回房間,鎖上了門,完成晨禮前的朝拜,接著再完成晨禮。等待工作時間到來前的這段片刻,我用來朗誦可蘭經。
朝拜對我來說是生活中的第一要務。透過記住真主、執行祂的命令,我感受到有個堅實的堡壘在保護我,讓我不受這個自由國度的負面影響而付出代價。宗教是我在這黑暗地球上的曙光。就算雇主不准我朝拜,我還是會偷偷地完成它。有一次我向仲介公司反應,就如合約上所記載,印尼移工有宗教信仰的權利,但仲介公司完全無能為力,因為那是雇主的決定。我真的很希望印尼辦事處有一天把宗教信仰這點列入必須爭取的重要議題。
星期天是完全屬於我自己的一天。三天前,我已經向雇主請假。早上打理好家中所有的事務後,不需要準備早餐,我跨步離開居住的社區。今天,我跟阿娜姐約好一起放假,她住我們這一區,跟我同樣是印尼移工。我們約好六點半在離社區不遠的公車站碰面。
阿娜姐很幸運,有一個很好的雇主,工作不重,且有足夠的休息時間。更最重要的是,信仰的權利受到保障。有時候,我很羨慕阿娜姐,但我肯定真主把我放在現在的位置,是想讓我變得更好,而且沒有把祂忘記。
我看到阿娜姐的身影,她靠在車站角落玩著她的手機,耳機戴在耳邊。我慢慢跑向她。等不了多久,即將載我們到捷運站的三十六號公車駛近。我們是第一批上車的乘客,在寒冷的早晨,司機用溫暖的問候向我們打招呼。
我和阿娜姐坐在車子後半段的座位,街道仍然冷清,車也不多。這麼早,加上是酷寒的冬天,臺灣人民還裹在棉被裡睡大覺,直到九點才會陸續出來活動,迎接到來的假日。我們乘坐的公車筆直切開高雄的道路,偶爾停靠站牌接客上車,或讓旅客下車。
一路上我們聊了很多事情。阿娜姐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常常跟我分享她的印尼菜,足以療癒我在臺灣的思鄉之情。從她那裡,我得知六年來她踏進寶島討生活的所有一切。阿娜姐是印尼移工幸運群像的其中之一。我相信移工群像中,每個人的快樂或悲傷都是一段漫長的過程,並會反覆迴旋不已。這過程會使我們心懷感激,也可能背叛教義。
這就是我從阿娜姐身上領會的道理。我發現她專一且不自大,喜歡幫助比自己不幸的人,她總是給我精神上的鼓勵,要我在壞事降臨時保持耐心,因為,她也曾經走過同樣的路。
不知不覺三個多小時的路程結束,九點四十五分,我們到達清真寺的庭院。已經有很多印尼移工朋友聚集在一起,現場很熱鬧。幸福的氣息從我們的臉龐散發出來,就算不認識的人也會互相問候,種族的差異不再使我們對彼此漠不關心,感覺就像一個小印尼搬到高雄來了。
四個季節,每年更迭,輪流陪伴我度過兩年的生活,再過幾個月,我的合約就要結束了。等待我回鄉的親人,他們的面容在我眼皮上跳著舞,我的兩個小女兒,也漸漸長大。母親的臉總是在她的孩子遇到生活上的難題時,第一個悲傷哭泣,所以我想送她一大盒的幸福快樂,也希望她因為我成功實現了一小盒的夢想,而感到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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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妮和馬爾妮姐,與其他成千上萬的人,是兩個喪失大部分權益的移工肖像,需要國家或者從移工身上得到利益的相關單位伸出援手。
從達爾米姐這個肖像身上,我們學會要時時小心已成為生活一部分的虛擬世界。要記得我們剛來時的目的,不是為了享受現在,而是要拯救未來。
阿娜姐的肖像向我們保證,有邪惡的、不斷迫害移工的雇主,也仍然有不錯的雇主會真正體恤我們。
高雄,2015/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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