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慈祐宮現貌,下:慈祐宮舊貌。(圖/翻攝自新莊發展史)
文/黃宣
新莊是我的家鄉。我會這麼說。可是,家鄉是什麼?
我在七歲左右搬來這,算算也在這過了三分之二個人生。這些年新莊急遽地變化,我都還來不及記下她的容顏,她又持續地(被)進行拆解組合,成了現在這陌生的樣貌,不知怎的,總覺得不成一個樣子。大概是因為,我始終無法認同那些嶄新高聳的鋼筋水泥,是我的城的一份子。就像從小吃到大的店關了門,內心深處始終無法接受他不再存在的事實,始終,在見到新進駐的店面時,心裡頭失落了一塊。將這樣的惆悵翻轉過來,便是面對新進建物的感受了。而相同的是,面對這些的改變,我都無能為力。他們消失、他們長出來,我僅能觀看、僅能感嘆,除此之外別無他法。與歲月相關的事,好像都是如此。
於是,我不由得感到害怕。新莊究竟會變怎樣?
我家對面的大樓,在我剛搬來時還沒蓋好,現在看起來已垂垂老矣。它背後那片原是竹林、兒時我們的秘密境地,後來拔起了新的大廈,新的像是積木一樣,輕鬆凸顯出它的老態。而他們倆中間那塊空地,估計已經被賣了,也不知多久後會再隆起。被他們奪走天空的後方老厝,隨著老主人的凋零,又還能堅守在那多久呢?
媽媽國中時,她的家還被稱作「塭仔底」,一排水田鴨舍,房子稀稀疏疏,左鄰右舍都記得大家的名字,到學校要走半小時以上的路,大家都結伴而行。(這是什麼樣的地方?)「塭仔底」,顧名思義便是低窪地的意思,不可思議的是,那裡現在卻成為新莊最高聳的地方,一幢幢水泥相擠插在土地上,抽高,掩埋天空,他現在改名叫做副都心。同樣高聳且不堪入目的,還有那些房子的價格,一排虛幻的數字,和全台最高70%的空屋率。(這是什麼樣的地方?)(當世界被錢給統治後,只有泛黃的回憶與遙想裡才可能留存美好嗎?)
新莊是我的家鄉。我會這麼說。可是,家鄉是什麼呢?
小時候曾上過鄉土課,老師提到了「一府二鹿三新莊」這件事。「哈哈哈哈哈」,這是大部分人聽到這七個字的反應,具體來說,應該是最後三個字,我可以理解。不過,對於我而言,他的來到早於大家熟知的「三艋舺」的版本,原本像睡前要刷牙一樣理所當然。直到國中上了社會課,看到「三」後面那兩字,硬生生給抽換掉了。我困惑不已,還試著想道:「艋舺大概是別名吧?」在得知艋舺其實是萬華(一個我當時根本不認識的地方)後,小小的心靈不免一震,一來不解,一來失落。日後提起「三新莊」,便會換來同學訕笑(我明白,三艋舺已深根蒂固在大家心中),畢竟這話從新莊人口中說出,好像確實滿有自捧家鄉的嫌疑。不過真是冤枉啊各位,這話我沒亂說,我的老師也沒亂說,他是確確實實記載於歷史的一頁的。我漸漸明白了,土地的故事太長,長了我們好幾倍,如果我們不去記得,又有誰會呢?如果我們都無法向別人說,這裡就啞了,啞了,她就得任人宰割了。我很害怕,這樣的話,除了密集的水泥,新莊還剩下什麼?除了疊高的泡沫,新莊還剩什麼?除了沒住人的房子,新莊還留下什麼?
「家鄉」,大概是像媽媽一樣的存在。只有自己能嫌棄、自己能對她發脾氣(當別人對她有那麼一點點微詞,你便會立刻跳出來,用最幼稚的語言跟對方爭吵:你家那裡才無聊吧!)。她孕育了我,長大後我笨拙地想要守護她,而我想,這一切還是要先從了解她開始。或許不必談到「守護」這層面,最簡單來說,我僅是,想抓緊我的根,如此才不會失了回家的路。
於是,我想作為一名新莊初學者,好好的與她相遇。希望你,來過的你,只是從新月橋騎過來、走了一圈老街,覺得好無聊就走掉的你,或只聽過這裡、沒有任何動機來到的你,可以給這裡和自己一個機會,讓彼此相遇。因為任何你隨意晃過的街,都是某個別人的鄉,她的價值從不在小吃好不好吃,店好不好逛。試著聽聽看她的聲音吧。大概能留得比你隔天就消化掉的食物還長。
今天我要說的是「三新莊」的故事,那是三百年前的事了, 新莊盛極一時,成為北台第一大城,現在的新莊捷運站一帶,正是當時的中心,也可以說是新莊最老的街了。這也是為什麼,叫「新莊」的是這一站,而不是前面、或後面那站。而說三新莊的事前,還是讓一切從頭開始吧。
最早的「新莊」
要認識一個地方,從地名開始會是個好選擇。所以,新莊為什麼會叫做「新莊」呢?
網路上,普遍查到新莊就是「新興的街莊」。記得第一次看到「舊莊」這個地名,我才赫然意會到「新莊」兩字的意義,想著這兩個地方不知有沒有關連。不過,參考了多方研究,「新莊」的由來看來不是那麼直白。
新莊平原一帶以前名為「興直」,源自於平埔族語,漢人來到後,再將他寫成拼音相似的漢字,很多地方的地名都是這樣產生的。所謂「興直」,所涵蓋的地區不僅止於現在的新莊,還包括了三重、五股等地,是片廣大的平原。另外,那時的觀音山也被稱作「興直山」(在山的另一邊,則被稱作八里坌山)。提到了平埔族,大家應該都知道,大台北地區最早已知的主人,是凱達格蘭族人。在漢人還沒大舉進入台北盆地前,新莊平原上便住著凱族的武朥灣社民(Pulauan)。
(圖說:捕鹿圖「山中多麋鹿,射得輒飲其血,肉之生熟不甚較,果腹而已」/渡溪圖,可以看出平埔族人正在幫助清朝官員渡溪。來源:番社采風圖)
寒而後求衣,飢而後求食:新莊老先祖「武朥灣社」
北台較晚被開墾,一開始只有郁永河等官員和一些採礦的人會來這裡。若你還記得「裨海記遊」這東西,可以想想,郁永河在寫下他採硫的經驗時,曾提到有原住民協助他勘查礦區,武朥灣社民也在其中。在他的筆下,武朥灣人過著相當原始自得的生活,「山中多麋鹿,射得輒飲其血,肉之生熟不甚較,果腹而已」,他們「寒而後求衣,飢而後求食」,「無市肆貿易,有金錢無所用」。如此簡單自適的生活,很可惜就快永恆變調。
不可逆的時代輪轉:漢人進入北部
康熙末年、十七世紀末的時候,南台墾戶已飽和,移民開始轉而往北。雍正七年(1729年),移民政策放寬,取消了原先只有男丁可來台的政策,大量墾丁的家眷與新墾戶蜂湧而至,移民多以北台為目標,而北台又往新莊為多。此時你可能又以為我在自肥,到底為什麼是新莊啊!待會再來說。總之,「大量漢人到來」這個情形,應該不難讓我們推測出日後將發生的悲劇。
平埔族的「社」是以宗族為單位,土地都是共墾共有,並沒有所有權的概念。漢人身為優勢文化的持有者,利用原住民的純樸無爭、不識字,拐騙他們土地,讓他們被迫離開家園,即便留下的也難免漢化的命運,根據日治時期(1938年)政府的調查,新莊僅剩一戶人家還具有武朥灣社籍,是武朥灣社在歷史上最後的紀錄,之後新莊平原上的老先祖便永遠退出了這個舞台。
而後,新莊因地理優勢迅速發展成大商港,而現在的新莊廟街,正位於當時的港口旁邊。這裡原本稱作「新直街」(新、興字意類相似,加上興直本就是音譯名,所以混用情形很常見),後來逐漸被稱作「新庄街」,有學者認為,「新莊」這個名字應是從這個最繁華的地帶,慢慢擴散,漸漸成了一整個地帶的名字。另外也有學者推測,新莊是當時一個「興仔武勞灣庄」的簡稱,不過無論如何,在乾隆時期,「新莊」這個名字就已逐漸定型了。
(圖說:漢人與平埔族人的土地契約。武朥灣人當然看不懂漢字,所以只得蓋手印。翻攝自新莊發展史,來源:諸羅縣志)
至於現在的這個衛星都市,當初到底是如何崛起呢?
說來神奇,不知道各位有沒有聽過前陣子鬧得沸沸揚揚的「康熙台北湖」?沒跟上風,或以為是大家在亂講話的,幫你複習一下。
(圖說:雍正臺灣輿圖,可以看見台北被劃成一座大湖,雖然湖的大小被誇大了,但依然是康熙台北湖存在過的有力證據)
康熙台北湖:新莊繁華的契機
康熙33年(1694年),一場大地震讓台北盆地陷落,蘆洲、社子島等低窪地區被淹沒,形成了康熙台北湖,地理學者陳正祥認為「武朥灣社以北,盡為海域」,在此之前,位於河口的淡水與八里坌一向是各國停泊的港口,不過湖的形成,讓船隻可輕易進入盆地,到達位於上游的新莊。
(圖說:康熙五十六年時人繪的圖,圈起來的地方是武朥灣社,也就是我們的新莊平原啦~他左邊的大浪泵社,也就是現在的「大龍峒」,也是片吸引移民的大平原。注意旁邊的波浪,是湖的範圍,不是山。翻攝自新莊發展史)
新莊腹地廣大,「可容萬夫之耕」、不僅處在凹岸,還正巧位於台北湖內部迴流的交會處,有利停泊,天時地利,人當然就和,大量移民湧入,新莊迅速發展成繁榮的商港,當時的碼頭,就位於慈祐宮前方、利濟街的盡頭。
(圖說:上:慈祐宮前方的利濟街,拍攝當時尚未架起堤防;下:現今利濟街)
(圖說:(現在的利濟橫移門正是昔日碼頭位置)
大部分貨物皆直接從淡水進入,運往新莊,新莊再扮演河運網路的中心,將貨物運往各處碼頭,根據慈祐宮上碑文所記,當時有往來的包括擺接上渡頭(鶯歌、三峽)下渡頭(淡水)、大稻埕、大坪林等,盛況可想見。當時只有新莊有「社船」的設置,能直接對通廈門,買進布帛、茶、日用品 ,出口稻米。閩粵地區嚴重缺糧,政府限制每年十艘船,根本不符需求。據說,當時每年出口米量可達二十萬石,至少需要百艘以上的船,偷渡情況泛濫不難想見。新莊身為大海港,又是河港網路的中心,當初停泊於新莊的船隻據說一天就有幾百艘,也為她得到了「千帆林立新莊港,市肆聚千家燈火」的美譽。
當時,最主要、最繁華的街市位於廣福宮到武聖廟之間,以慈祐宮為中心,堪稱新莊街上的「蛋黃區」,武聖廟到慈祐宮之間,則被稱為五十六坎,開了五十六間店面,多半為米商,是最主要的商業地帶。
(慈祐宮為新莊最古老的寺廟,建於雍正七年,有近三百年歷史了,百年來她坐鎮港口,就這樣看著新莊興衰,並保佑著這裡吧。下圖為慈祐宮外。)
(現今慈祐宮外景象。至今慈祐宮仍香火鼎盛,外頭也熱鬧非凡。)
(武聖廟,比慈祐宮晚建一點,所在位置周圍為當初最繁華的「米市街」,與慈祐宮之間更被稱做「五十六坎」,為當時主要商業地帶。)
(廣福宮,是新莊唯一的二級古蹟,建於1780年,是粵人曾在新莊發達的見證。可惜日後閩粵械鬥爆發,粵人被迫離開新莊,廣福宮香火日衰,景況顯得沒有其他兩廟那麼熱鬧,不過也因此,廣福宮散發著獨特的恬靜氛圍)
後村圳:曾穿梭於新莊平原上的命脈
乾隆31、36年間(1766、71年),劉厝圳與張厝圳陸續完工,人們將他們合稱「後村圳」,位於現在的景德路上,也就是新莊國中後面的那條巷子。你從捷運站走出來的話,一定會先穿過這個昔日的村圳,才能抵達老街,別忘了低頭看看腳下,昔日新莊人洗滌、飲用、灌溉,全仰賴著這條大圳呢。(後村圳今昔對比:上與左下,右下為米市巷)
圳的完工讓新莊米倉地位更鞏固,武聖廟一帶被稱作米市街,裡頭還出了一條「米市巷」,當時的「苦力」們穿梭巷内,來回搬運稻米上船,累的話,就在巷尾的工寮休息。那座工寮就是現在的潮江寺。(潮江寺,小巧且別緻的二層樓建築,融合西式、閩式風格)
沒有城門有「隘門」
南邊是大漢溪,北邊為後村圳,新莊街居民等於生活於兩條水間,這也是為什麼道路會如此狹長、往東西向延伸。另外,這也達到了天然的防禦功用。只要是港口城鎮,防禦系統一向不馬虎。去過鹿港小鎮的人應該對蜿蜒如迷宮的道路印象深刻,新莊街區雖然沒那麼大,不過也曾經設立過隘門。日出則啟,日暮則閉,整個街區有七座,不過現在僅剩挑水巷口有明顯的遺跡。
(挑水巷口的隘門遺跡)
老街三巷之一:挑水巷
說到挑水巷,據說昔日有個專門幫人家挑水的壯漢名叫阿溪,專走這條巷子去圳裡挑水,他的名言是「好錢擔好水,歹錢擔歹水」,也就是你給比較少錢,他就不幫你去上游挑水,水質自然沒那麼好。挑水巷外就是後村圳,只可惜現在我們走出去,在上頭流動的只剩車子了。
(挑水巷,可以看見巷內三種不同建料留下的歷史痕跡:紅磚、水泥與土角)
「三新莊」地位的穩固
乾隆年間,台北湖的鹹水已逐漸退出盆地,整個盆地分做鹹水區與淡水區,位在外頭鹹水區的港,常有被牡蠣或海藻黏船身的問題,這讓內陸淡水區的新莊繼續穩坐大港、大城寶座。
(可以從乾隆康熙輿圖看見,湖已退出台北盆地。圈起處為武朥灣社,也就是新莊。)
當時淡北區最高行政機關是「八里坌巡檢司」,不過八里已日漸沒落,巡檢虞文桂上書抱怨
八里「水土頗劣」,想搬到新莊,後來恰巧八里衙門被風災摧毀,巡檢司名正言順移駐新莊。乾隆三十二年(1767),八里坌巡檢改稱新莊巡檢,新莊本就是農、商、文化的要地,這下正式成為行政中心,整個北台無人能出其右。後人也就給予了「一府二鹿三新莊」就這樣的美名啦。
當然,幸福快樂不會是故事的結局。因為只要時間還在走,就沒有所謂結局。風水輪流轉,各位熟知的艋舺將贏得下一城,新莊港出局,不過,這些就下次來說吧。除了說說新莊的沒落,我也會繼續講到後面日治時期的新莊,可能還有踏出新莊街,關於另一區頭前庄的事。
☆☆小的不才,也非歷史系出身,專業度不甚夠,若有紕漏還請指正,感謝。在閱讀文本時,對歷史學者們實在肅然起敬,誠摯感謝各路學者前輩對新莊深刻的研究,讓身為後代子孫的我能取得認識家鄉的入門券。如有侵權等問題,還煩請告知。
資料來源:
尹章義,《新莊發展史》(1980)
姚素蓮,《新莊.新妝: 新莊文史生態區域課程》(2013)
新莊市公所,《新莊市志》(1998)
陳宗仁,《從草地到街市:十八世紀新莊街的研究》(1996)
作者:黃宣,新莊人。八年級。對凡事皆困惑,由撞牆的過程找到路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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