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總統府)
國軍文藝金像獎邁入50屆,今年擴大舉辦頒獎與慶祝活動,總統蔡英文也受邀出席晚會,致詞時表示,國軍文藝金像獎幫助軍隊跟社會建立了文藝的溝通管道,凝聚了軍民的向心力。
《ETtoday東森新聞雲》現任要聞中心記者陶本和,曾獲49屆小說類第一名,獲版權刊登作品《父親的爵士樂》,計5集,分別為:「衝突起點」、「爸,你哪位」、「回頭認識你」、「回役,回巢」、「背後的女人」,共7個篇章,皆以第一人稱的角度,描寫從小父親投身軍旅與家庭間的拉扯,及自己印象中父親模糊的背影。
《父親的爵士樂》
文/陶本和
五、回巢
「向上帝討的太多了,祂終究會收回去,那麼當上帝帶走的太多,也會慢慢還回來的,有時候人的一生別太強求,可能繞了好幾圈最後還是會回到原點。」
這是在父親書房裡無意間發現的筆記,他隨性的寫在一張白紙上,起初我不很懂他文意底下的意思,我猜測是他對人生的消極態度,在大風大浪之後,好像空手而回,又回到原點的感嘆。
忘了是哪一年的春天清晨,空氣漫著濕氣,窗戶外一副要來場大雨的灰暗,可是遲遲沒有下下來,父親從衣櫃拿出久違的幾套西裝,選了條深藍色的領帶,筆挺的走出門。
不知道有多久時間了,沒有看到他意氣風發的樣子,母親在父親出門之後,一邊整理餐桌,一邊說道,「你爸好久沒有這個樣子了,好久沒有這麼有自信,他就是這樣子才讓我覺得著迷啊!」
父親重返江湖了,我會在這裡用「重返江湖」四個字不是沒有原因的,正是因為他重回了國軍的懷抱,只是不再掌管行政或實戰單位,而是來到服務性質的福利總處,提供各營區內營站商品的銷售服務,以及給予各單位慰問品等等。
他常說,「我一輩子多數時候在軍中服務,得到這個國家的厚愛,如今我退伍了,那就退居在後線,擔任補給的後盾,提供點服務吧。」
「當兵很辛苦,營站是弟兄重要的支柱,這是我應該做的,因為我體認過二十多年的軍人生活。」父親總是既感概又充滿感恩的說。
一個人的環境是瞬息萬變的,只是個性難以撼動,之於工作父親是個偏執狂,母親談起他,她總是這樣抱怨,「家裡的事情他可以隨便交差了事,但工作上的事情可不能隨便一點,從來不馬虎。」
父親則會開玩笑回答,「當初不是說好了嗎?妳負責管小事,我負責大事啊。」他露出調皮的表情。
「小事就是家裡要不要買房子啊、冰箱啊、冷氣啊等等的,這些都是給妳來管的。」我在一旁提出質疑,我認為這些算哪門子的小事,根本就是家裡的大事才對。
沒想到父親這樣回答我,「我負責管大事,好比中華民國要不要軍購,中華民國要不要反攻大陸之類的,這些大事由我來管。」
雖然他就是這般調皮,但做起事來的模樣截然不同,沒有多久時間就升上主任一職,起初還百般不願意,他說都一把年紀了,還要背責任,要管那麼多事情,肯定是會吃不消的,有趣的是,他嘴巴抱怨歸抱怨,行動上倒是挺認命的,任勞任怨的,休假也不得閒,多年下來看在家人眼裡已經見怪不怪了。
我二十二歲這一年大學畢業沒有多久,便急著入伍,想要早點服完兵役,把欠國家的債務還清,父親見我替了顆大平頭笑說,「這髮型還滿適合你的,你的頭不會太扁。」
此外他特別叮嚀我在部隊裡該有的態度,他會這麼擔心,全是因為我是個不折不扣的異議份子,在學期間常常利用文字反抗體制,批評我認知上的不合理,多次煽動人心,在學校裡帶著同學搞學生運動,幾次被校長約談,我常自稱是個校園流氓,不過我這個流氓不拿刀,是個拿筆的流氓。
口誅、筆伐制度,太有個人思想,太具有獨立思考能力的我,在一個講求百分之百服從、不容異議、思維相左的團體裡是相當危險的,所以父親費了好一番口舌,就怕我手癢,或積怨太深,「平安退伍比較重要。」從父親口裡聽到這句話部下百次。
(圖/軍聞社)
夏天七月入伍簡直是在折磨自己,熱得汗沒有停過,上小便永遠是黃褐色的缺水狀態,不論喝再多水都一樣,入伍的前三天都在整理內務、領裝備,不知道在忙什麼,但就是不得閒,生活型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讓我這般文人相當吃不消。
第三天的晚上,終於排到公用電話,用父親給我的電話卡打電話回家,「喂?爸。」我刻意表現出我在這裡過得很好的樣子和口氣,沒有任何抱怨,就是怕家人擔心我,「哇!終於打電話回來了,這幾天還好嗎?」父親的聲音在話筒的另外一頭顯得很驚喜、雀躍。
沒想到自己那麼脆弱,父親簡單的問候救粉碎了我的武裝,「唉,還可以啦,很累、很熱、很煩。」我嘆了口氣,「忍耐一下,再幾天就懇親假了,你有長疹子嗎?」父親問,我回,「有,整個背全部都是疹子。」「很不舒服吧?」父親擔心地問,我說,「還好,還可以啦。」
在掛上電話前,我有千言萬語想說,但就是全卡在喉頭,加上礙於時間有限,後頭排隊急切等打電話的弟兄又多,只好先擱著。
隔日中午,班長喊著,「一三九!」「一三九在哪裡?」「有!」我舉手大聲喊道,這裡因為人數太多,要長官叫名字實在太困難,所以我們像犯人一樣,衣服上別了號碼牌,然後所有人的名字全部變成了數目字。「走,跟我走,知道要幹嘛嗎?」班長說,我搖搖頭,「報告,不知道。」
滿腦疑惑的走到班長身旁,遠遠看到父親站在會客室的門口對我笑,我又驚又喜,「這幾天上廁所還好嗎?吃點水果吧。」這是父親看到我的第一句話,然後地給我一盒削好的水果,「要不要喝點涼的?」他從口袋拿出零錢走到一旁的自動販賣機旁,我說不用了,但他還是投了一瓶運動飲料給我。
然後從包包裡拿出濕疹專用的藥膏給我,「晚上洗完澡之後擦擦看,看會不會好一點,至少會比較舒服。」
「謝謝,你不需要上班嗎?」因為感到不知所措,想要趕快轉移話題,「哈哈,我去台南視察,順便繞到過來看看你。」父親這樣回答我,但我知道實情並非如此,他是從高雄特別跑來台南看我,順便去視察,這樣才對。
離開前他問我身上的錢夠不夠用?我說很夠了,在部隊裡實在花不到什麼錢,他接著說,「如果不夠用的話,去營站報我的名字,先賒帳,我再過來付錢也可以。」我點點頭跟他道別,然後目送他離開營區。
一個月的新兵訓練結束之後,是第二階段專長訓練,來到桃園林口的憲兵學校,待上一個多月才正是下部隊,回到家鄉高雄,因為在入伍前有在業界、民間媒體寫文章、寫新聞,所以我被找來負責部隊內的新聞採訪和拍照工作,第一次上工感覺很特別,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在軍中的採訪,採訪的對象也是史無前例,對象是我的父親。
下部隊當時剛好遇到教育召集令,學長們紛紛回營上課,福利總處則送了飲品和慰問品來,且特別加開一間迷你的營站,專門服務回來教召的弟兄,來滿足上百人的需求,原來這就是父親的工作。
早在他要來營區前,我知道這個消息就先問他,他回我,「你怎麼知道我要去你們營區?」我說,「長官說的啊,要我去拍照、採訪。」他回我,「如果是工作那沒有問題,如果是特別帶你來看我,那就不需要了,我是去辦公事,我要去看你去會客就可以了。」
在父親車隊入營前的三十分鐘左右,肩上三顆花的上校政戰主任站在一樓等,我拿著相機不知所措站在一旁,一名上尉參謀接起電話,「是,是,是。」掛上電話後他說,「去請指揮官下來吧,他們快要到了。」
沒有多久時間,一輛黑色轎車從營區大門緩緩開了進來,父親下車,少將指揮官上前立正、敬禮,「學長好!」父親予以回禮,但很快就伸出手握手,放低姿態的說,「什麼學長,不需要這樣子。」
這時候一旁有人說,「主任,您的兒子,公子在這裡。」父親瞄了我一眼,「還特地叫他來喔,是啊,他是我兒子。」他身邊的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射到我的身上來,然後跟我握手,讓我有些手足無措。
我從單眼相機的觀景窗望出去,父親變得既熟悉又陌生,在這個場合,一副不認識我的模樣,這是他公私分明的態度,也避免他人閒言閒語,我則繼續拍照,最後他們合影,這張照片是我在軍中的第一次採訪,主角是我的父親,是個陌生的,公私分明的,受人崇敬的,但態度謙卑和善的父親,是我從來沒有看過的父親。
其實父親在軍中在役期間的角色和工作,我並不是很清楚,他也從來沒有在家裡說起過,只記得每當他回到家裡,我都會這樣問他,「爸,你今天賺了多少錢?」他總是這樣回我,「五塊錢啊。」
然後就給我一個五元銅板,我會存在自己的小豬撲滿裡,有一次他跟我開玩笑,他說每次把賺來的錢都給我了,那母親要買菜的錢哪裡來?五歲時的我,便拿出我的撲滿,說這些可以給媽媽買菜,父親摸了摸我的頭,他那厚實的雙手在我頭上的餘溫,如今似乎還在頭頂,父親的溫度。
直到自己入伍之後,才慢慢了解軍中的運作,工作內容和官職負責的各項工作,當然也包括了階級在部隊威風的程度,才陸續去解構自己的父親,解構那個父親在軍中的模樣,不,應該說是記憶,那是我缺席,不被我所看見的一塊空白,甚至很多時候是從別人的口中來了解自己的父親。
在一次軍中採訪中,遇到上校副指揮官,他看了看我的名牌問我,「你父親是不是某某某?」我點了點頭,他接著說,「你父親是一個很客氣的人,過去他父親是司令、上將的首席參謀,一路受到重用,在辦公室裡他對任何人都很客氣,當時我還是個小小小中尉,他連對我都很客氣。」
從來沒有想過父親在我人生求學、人格養成階段多數時候都缺席了,也從來沒有對我疾言厲色或體罰,也沒有向我說教,卻在我二十多歲的時候,從別人對他的評價和印象來教育我,是透過他人之口。
文待續......
●作者陶本和,現任《ETtoday東森新聞雲》要聞中心記者,獲49屆國軍文藝金像獎小說類第一名,也曾參與並獲其他文藝比賽及活動。隨行總統蔡英文上任以來二次出訪「英翔專案」與「英捷專案」。以上言論代不表本報立場,ET論壇歡迎更多聲音與討論,來稿請寄editor@ettoday.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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