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弋丰/50博士派矽谷Vs.清末五大臣出洋

2017年02月15日 11:28

▲科技部日前舉辦部長交接,楊弘敦(左)交接印信給予新任部長陳良基(右)。(圖/記者周康玉攝)

文/藍弋丰

從教育部轉至科技部的新任科技部長陳良基,一上台提出的政策之中,在「以科學人才奠基以連結未來世界」方面,提出了2017年要先派50名40歲以下博士赴矽谷駐點,培訓半年到一年,學會「擁抱失敗和接受失敗」、養成「韌性」,返台後即能成為新生力量,若是成效良好,將擴大進行。

消息一出,民間對內閣新科技人事改組抱持的新希望,頓時被澆了一盆冷水,「50博士論」立即引來無數抨擊。有人以矽谷創業者多是輟學者的老笑話,揶揄這是「叫念到博士的去學大學怎樣輟學」;有人則諷刺陳良基應該是還沒適應職務的轉換,以為自己還在教育部,所以才會提出「博士後留學計畫」;更有許多直接質疑:派50名博士去矽谷,台灣就能脫胎換骨位列仙班了?

「50博士」計畫,讓人聯想到日本的「遣唐使」,以及清末立憲改革時的「五大臣出洋」考察。其中,「遣唐使」的確讓日本大量吸收唐代制度、科技、文化,甚至讓許多「唐風」在滅絕多年後還保存於日本;然而,「五大臣出洋」的結果,卻是船過水無痕。究竟兩者差別在哪?

日本「遣唐使」每梯次派出400~500人,總共派遣次數史家眾說紛紜,但大約12~20次,再加上先前「遣隋使」至少5次,且從隋朝開國直至隋朝滅亡,繼續派到連唐朝也崩潰衰亡,「黃巢之亂」攻陷洛陽、長安後,才終於停止。也就是說,日本的派遣至中國的使節,從隋朝開國到唐末結束,時間長達300年。

產業變遷日新月異,許多矽谷人士憂心忡忡,認為矽谷模式發展如今已到頂峰,且許多潛在問題一一浮現。例如大量無商業模式的新創企業皆能取得資金,甚至還能成為「獨角獸」,紙醉金迷的亂象造成這裡的房地產飆漲,導致貧無立錐之地,於是矽谷底層的科技勞工逐漸負擔不起這裡的生活。經濟與社會結構逐漸扭曲之下,矽谷的未來發展,不知能否再有30年。之後或許將有新興的創新中心取而代之,或許是美國其他城市,或許是其他國家,這也是人類歷史上的常態。

台灣別說花300年,就算花30年持續派出「遣矽谷使」到矽谷,從矽谷現在的頂峰時期一直學到矽谷衰亡,把在未來已經過氣的矽谷文化學起來留存台灣變成歷史膠囊,這就是「連結未來世界」?

▲圖為西安大明宮國家遺址公園的晁衡館。遣唐使晁衡(阿倍仲麻吕)正和唐朝詩人們下棋博弈,吟詩作賦。(圖/東方IC)

顯然,抄襲「遣唐使」模式是不可行的。或許看看清末「五大臣出洋」為何失敗,檢討失敗原因,有可能通向成功之路。

「五大臣出洋」,過去國、共兩方的歷史論述不是予以忽略,就是把整件事描述成是一個大笑話。這是因為「五大臣出洋」考察起於清末的立憲改革,而國民黨必須把滿清描述成極度昏庸反智,才能凸顯孫文革命的正當性。若當時的滿清,計畫跟上世界潮流的君主立憲,那怎麼行!於是當年有革命黨人吳樾以炸彈行刺五大臣意圖阻止,且後世還得在歷史課本中極盡所能的抹黑,或乾脆塗銷立憲的蹤跡才行。

事實上1905年9月24日,慈禧太后命考察政治大臣5人出使西洋,這5人分別是:鎮國公載澤、戶部侍郎戴鴻慈、兵部侍郎徐世昌、湖南巡撫端方、商部右丞紹英。此外,亦廣求民間相關人才共40名,兵分兩路,第一組前往日本、美國、英國、法國、德國、丹麥、瑞典、挪威、奧匈帝國、俄羅斯、荷蘭、瑞士、義大利共13國,第二組前往日本、美國、英國、法國、比利時5國。沿途不僅獲得各國高規格的款待,參觀國會、行政機關、學校、銀行、劇院、博物館、公園與動物園等,更會見政界與學界,並搜集無數文獻資料。

然而這些考察行程,卻被描述成浪費資源、笑話連篇。例如有史料敘述:五大臣握手都伸錯手、吃西餐百匯都不會,搞得參加晚宴卻餓著肚子;演講時,派胡南巡撫端方發言,卻每講一句就得問問戴鴻慈的意見,搞得台下美國聽眾一頭霧水;而參觀公園、動物園、植物園、圖書館、博物館、美術館,簡直是旅行團的行程。

這些批評其實有失公允。因為當年的滿清毫無公共空間概念,國內除了洋人規畫的租界區外,既沒公園也沒公眾動物園,所以五大臣特別參觀這些地方,是為了引進西方公共空間規畫的概念;而考察圖書館、博物館、美術館除了蒐集文獻資料,也是為了學習文化建設,因為日後端方成了清末積極發展圖書館的重要官員,且協助創立最早的幾間官辦近代公共圖書館:江南圖書館,湖北省圖書館、湖南圖書館、京師圖書館等。

五大臣的參訪,不只看硬體規畫,還懂得學習「軟」項目。像是戴鴻慈參觀各國美術館時,看見俄國陳列史上重大戰役繪畫時,深深了解繪畫在國家愛國教育上的重要性,且感嘆:「入人之易,感人之深,無如圖畫者,」他認為,若能把甲午戰爭、八國聯軍以來的事件以圖畫呈現,必能激發愛國情操;此外,在美國國會圖書館時,他們更計算了讀者交出索書單後,一分半鐘後就能拿到書的時間。

戴鴻慈身為大儒,對於文化藝術發展卻極為看重,並不鄙為「玩物喪志」。他出訪時觀看西洋歌舞演出,震撼之餘亦感嘆:「歐美戲劇所以妙絕人世者,豈有他巧?彼人知戲曲為教育普及之根源,而業者又不惜投大資本。」這句精闢見解,拿來對照百餘年後的現代,仍是說明好萊塢電影為何成功的正確解答,可見戴鴻慈當年就有此真知灼見;另外,他更感嘆中國輕賤戲劇,因為在歐美,莎士比亞可謂經典著作,而這也是歐美日新月異,滿清瞠乎其後的原因。從以上諸多論點,能說五大臣的出訪,沒有學到東西嗎?

不止如此,五大臣在文獻方面的蒐集更是拚命,光是買書就耗費兩萬多兩銀子,還有12人專職翻譯。回國後,五大臣的考察報告可不是只寫了「妖受讚」,還分門別類的整理。先是翻譯各國的制度情況,如憲法正文、財政史、關稅制度、銀行制度、國債制度、司法制度,以及各國政治文化禮儀習俗等各方情報,再附上考察團員們的研究心得,總計成書67部共146冊。

究竟這些報告寫得如何呢?若以《歐美政治要義》為例,敘述:「各國政體,美為合眾,而專重民權;德本聯邦,而實為君主;奧匈同盟,仍各用其制;法義同族,不免偏於集權;只有英國人尋秩序而不好激進,法出自然,行之百年而無弊。」他們更觀察到:「有憲法不連合之國,如瑞典挪威則分離矣;有憲法不完全之國,如土耳其埃及則衰弱矣;有憲法不平允之國,如俄羅斯則擾亂無已時矣。」短短幾句話,就已精準道盡當時的國際形勢,相信就連現代學者都自嘆不如。

▲清末出洋五大臣:端方(中左)、戴鴻慈(中右)及其他出洋考察隨員。(圖/東方IC)

清末的「五大臣出洋」,參訪學習各國的軟硬體設施與發展歷程,吸取其精要。然一百多年後的台灣要派50位博士前往矽谷,卻只要求他們學會「擁抱失敗和接受失敗」、「韌性」,這跟滿清五大臣的見識相比,根本是精神勝利的「義和團」等級。與其派50個博士去矽谷,不如學學滿清,派5個部會首長偕同幕僚一起去,好好的參訪研究。

五大臣真的不是去玩的!考察之認真精實,讓後人都覺羞愧,但是,這樣的五大臣回國後,為何沒能把君主立憲帶回滿清?其實原因很簡單:縱使他們帶回正確的種子,但國內卻沒有正確的土壤。

因為立憲過程中,所有官員都擔心自己的部門到底會膨脹還是裁減、官位會上升還是下降,尤其太監們瘋傳立憲改革將廢除太監,因而群起反對。此外,立憲改革的旗手袁世凱,也有無數政敵結合起來想趁機扳倒他,於是整個立憲改革最後釀成了腥風血雨的「丁未政潮」,袁世凱只得投入全力與對手陣營進行慘烈的政治搏殺。即便袁世凱終究獲勝,但立憲改革也觸礁了,於是慈禧過世後,君主立憲鬧成了「皇族內閣」敲響滿清的喪鐘。

那台灣有正確的土壤嗎?

陳良基從教育部來到科技部,遺留學閥造假問題沒有解決,每當國家有新的科技政策,這些學閥就磨刀霍霍,關心著自己的相關預算會膨脹還是裁減、官位會上升還是下降。彼此更合縱連橫的互鬥,對下則造假成性,連技術轉移都可以是由人頭開的假公司來分食國家補助資源,但卻從未真正生產。這種環境再不改,就算派五大臣去矽谷取經回國,也只是演變成學閥大亂鬥,浪擲國家已經緊迫的預算,養肥了虛偽造假。如此科技怎進步,產業怎發展?

至於派出50位博士的想法呢?恐怕是更糟糕的主意!

清末從洋務運動以來,持續派出許多留學生想快速引進「西學」,結果其中真正學到精要的只是少數,大體是前期派出的專業留學生,如前往英國格林威治皇家海軍學院留學3年的薩鎮冰,日後在北洋時代成為海軍部長、代國務總理。而八國聯軍後,政策又推動一波留學日本潮,其中大多進了大學速成科、預科軍事學校等短期學校,如蔣介石在振武學校就讀1年3個月,其他同樣就讀振武學校的還包括蔡鍔、陳獨秀、唐繼堯、李烈鈞、孫傳芳、孫武、閻錫山與何應欽。

這些短期留日留學生,受限於學業時間實在太短,成了半瓶水只懂些皮毛,但確實學到的,卻是了解自己的國家有多麼落後,乃至於大部分成為革命黨人或日後軍閥。除了上述的振武學校留學生外,法政大學速成科則教出了宋教仁、陳天華、汪精衛、胡漢民、居正等。所以要是真派出50位博士到矽谷學習一年半載,有鑑於歷史的教訓,這些人回來後恐怕調查局都要列管,免得裡頭出了一堆革命黨員吧!

▲袁世凱(中) 認為,只有君主立憲才能救中國,但最後卻成了腥風血雨的「丁未政潮」。 (圖/東方IC)

事實上,真要能學到對台灣有用的知識,恐怕得回到矽谷發跡時代。

1950年代的加州,本是人才流失區域,雖有史丹佛大學等,但學生畢業後仍多選擇到美國東岸尋找工作機會,歷經了半世紀的發展,矽谷終成全球人才嚮往匯聚之地。如此過程才是當前台灣需要研究、學習的,而不是已臻高峰,高處不勝寒的當前矽谷。

諷刺的是,其實台灣想學習矽谷的發跡史,根本不需派出五大臣或50位博士。因為國發會「亞洲.矽谷」計畫找來創新橋資本管理公司管理合夥人翁嘉盛擔任投資長,而他一路參與矽谷的蓬勃發展,在美國管理操作逾20億美元的創投資金,對矽谷的興起過程、文化、結構與運作,以及矽谷的弊病都瞭若指掌。想引進矽谷的成功經驗,像翁嘉盛這樣的台灣優秀人才在美國並不少,政府應直接請他們擔任導師,讓他們來為國家擘劃政策,而不是請來只當招牌,擔任投資長管理國發會一百億或一千億台幣資金而已。因為在矽谷,這種資金規模簡直小得可笑!真多虧了翁嘉盛不嫌棄台灣的小家子氣,還願意接受要職。

話說回來,要是讓這些矽谷菁英們來話事兒,那學閥們該怎辦?要是不能控制政策與預算,又該如何維繫權力?

五大臣出洋的失敗告訴我們,有正確的種子,若遇上不正確的土壤也是白搭。科技部也好、其他部會也罷,政府要台灣向矽谷看齊,與其想些不切實際的噱頭,第一要務不如整頓土壤,也就是先剷除學閥,除草整地。唯有如此播種後才會發芽,否則,就算權力大如慈禧的寵臣袁世凱,也一樣推不動任何革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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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藍弋丰,台大醫學系畢業,現任科技新報數位內容行銷總監,以上言論不代表本報立場。88 論壇歡迎更多聲音與討論,來稿請寄editor88@ettoday.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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