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凡一》(圖/遠流出版提供)
《少年凡一》
這是一部往來古今東西、顛覆現實認知的奇特華文小說。
故事發生在日本京都一座雅致的宅邸。沒落華族第十八代家主藤原進三,與身為三菱財閥長孫女的妻子岩崎麗子、就讀名門高校的秀異獨子藤原凡一,一家仨優遊快意地生活著。直到某日,凡一驟然失語,原本尋常無波的日子綻開了一道裂縫,傳出了來自遙遠他方的多種聲音。
藤原進三透過催眠,召喚多位歷史上、傳說中以及虛擬出的人物,包括希臘神話美少年、高加索亞美尼亞公主、神祕的聖殿騎士團,甚至日本文學大家志賀直哉與德國物理學家海森堡……。他們穿越時空,陸續登場,時而自述交織了輝煌與困頓、愛與恨的一生;時而會聚一堂,展開對話與辯證,言語間充滿了機鋒、詼諧甚至嘲諷調侃,常教人莞爾,甚至不禁掩卷讚嘆。
現實與虛構相互交錯、歷史與想像彼此穿透,成就這部難以歸類與定義的華文小說作品。
小說內文選摘
京都,洛北,昔時皇室家族避暑遊憩的修學院離宮側近,鄰靠比叡山方向的這座宅邸,是藤原家。八百坪的庭院,圍繞著一棟雅致的洋風三層建築物,外牆是看似石砌的奈米科技花崗岩紋磚,低調、厚實、歷久彌新的氣質,對應著主人家的品味風格。周遭方圓五公里之內,別說是民家住宅了,連各類型的建築都很罕見。錯落有致的少數幾座寺院古蹟,隱身在濃密楓木竹林之間,沒有一絲絲遊客的喧鬧,讓這裡的竹子比嵯峨野更加碧翠鮮綠,紅得如寶石般晶瑩剔透的楓葉也勝過永觀堂。在終年觀光客人滿為患的京都,距離河原町三條繁華街町不過二十分鐘車程的修學院離宮附近地域,既不是風景區,也不是別墅區,應該算是「封建貴族階級保留區」吧。保留下來的幽靜景致,千金難買。
藤原家的宅邸,是那種不可能被不動產仲介列為交易標的的建物。在二戰結束前仍然維持著華族身分的藤原這個姓氏,作為天皇家族的旁系血親,早在明治時代中期,就在這塊皇家恩准御賜的土地上,蓋起了休閒度假用的西洋式建築。如今建築主體雖然在外觀上保留了原始設計,內部空間卻已經全面整修更新,具備了舒適便利的現代化機能。至於庭院,則依然精心維護著它百多年來的樣貌。
沒有高牆藩籬,以看來不經意分布生長的竹子,巧妙地將整個院落和外界區隔開來。除了兩棵高達三十公尺的楓樹參天而立,整個庭院,就是「留白」,留給地面上細緻精巧的苔蘚和灰白色小石子鋪陳。這裡,是看不見櫻木的。在藤原家的觀念裡,櫻是庶民的植物。櫻花是吵鬧的,綻放時,花瓣茂密繁多顯得那麼廉價,凋謝時,一夕之間滿天飛舞,又是快速消逝得那麼隨便。花季時人擠人坐在櫻樹下喝酒唱歌,是平民百姓的無聊趣味。點綴在藤原家宅邸庭院間的,只有幾株「朝顏」。然而,這幾株朝顏,可是從戰國時代晚期衍生至今的正欉品種,開著純然紫色花朵,是千利休親手培育而成的。
藤原家的男主人藤原進三,坐在起居室的扶手椅裡,若有所思地看著落地窗外的庭院。朝顏一早開了三朵紫花,他卻完全沒有注意到。平時,窩在這座舒適黑色皮椅上的他,通常都是抱著一本書讀著。老婆孩子總愛笑稱他,回到家就變成植物,一顆「沙發馬鈴薯」(couch potato)。進三是藤原家第十八代傳人。這十八個世代,正好可以從德川幕府建立江戶時代開始起算,歷經大政奉還、明治維新、大正民主,直到昭和以及現今的平成。隨著時代的變遷,貴族的血統已經沒有太大的意義,藤原這個家族留給進三的,除了姓氏之外,就只有這座宅邸而已。別說華族的身分特權早已明令取消,歷代先祖擁有的俸祿資產,在傳到他這一代之前,就已經幾乎蕩然無存了。除了極少數的歷史學家之外,已經沒有人注意到這個姓氏有什麼特別的背景表徵,大家比較知曉的反而是他的堂妹藤原紀香。藤原紀香製造緋聞的效率,和她在演藝圈走紅的程度不相上下。
有別於一般沒落的華族,只能掙扎著從過去專供皇室貴族子弟就讀的學習院大學畢業,然後靠著拉攏、經營人際關係混飯吃,進三倒是很爭氣。京都大學醫學部畢業後,先留校從事研究工作,再到美國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取得博士學位,如今已經回到母校京大任教多年。不過,進三的專業,並非傳統的生理醫學領域,而是精神醫學與心理學。他以德國心理學大師榮格所創立的分析心理學為基礎進行研究,結合了符號學和文化人類學,運用符號學的知識特性,拓展了榮格有關「原型」的理論範疇,導入文化人類學的經驗現象,架構出「集體潛意識」的具體典範,發展出近現代以來在心理學領域最傑出卓越的學術成就。但是,在奠定理論開創者的地位之後,這幾年來,進三的研究方向又轉向實務,針對個體的內在進行臨床上的深度探索。採用的方式,則是催眠。進三將一般心理醫師也會施行的催眠療法,改造成一種追尋人類心靈深處奧祕的工具,以此,去開啟個人潛意識以及集體潛意識的大門。反正,京都大學是無比自由的學校,早已晉升教授的他,要做什麼主題研究都可以。即使是煉金術也無妨,只要不把研究室燒燬就好。
至於為什麼身為藤原氏第十八代家主,名字卻叫作進三呢?進三小時候問過父母,據說是祖父取的,理由不詳。「大概是受漢學教育薰陶的爺爺取自古訓立德立功立言之類的典故吧。」 進三心想,「還不錯啦,至少比進百、進萬來得好。」 不過,成年之後發現,進三的發音(sinzo)和某任總理大臣的名字讀音唸法完全一樣,有時會讓他有點不自在。
「進!」老婆都是這樣叫他。這樣的稱呼,讓進三覺得安心。
岩崎麗子,進三的太太,已經來到起居室的落地窗前。順著進三的視線望向庭院,幾片楓葉飄落在鋪石步道上。「待會要出去把落葉撿乾淨。」有潔癖的麗子這麼想。在家事上,她總是親力親為,不像老公,老是沙發馬鈴薯一顆。剛從工作室回家的麗子,今天穿的是菊池武夫所設計的西裝式上衣,立領,六分袖,搭配Max Mara的窄管長褲,八分褲管。身材依然保持得很好的麗子,在這樣的混搭下顯得神采洋溢,看起來四十歲不到。穿著極有自我風格的她,從來不穿套裝,即使是成套的服裝,到了她手上,也是被拆開來穿搭,而且總是呈現出更好的效果。而因應不同場合,麗子有她偏愛的設計與選擇的品牌。正式的典禮宴會,她會以森英惠的作品為主,那是高級訂製服(haute couture)。到學校教書,她就比較喜歡Prada的帥氣俐落。至於工作以外的活動,則以山本耀司為首選,因為,穿起來最舒服,又不怕髒(Y’s 的產品幾乎都是黑色的)。那做家事、撿落葉,也是一身時尚名牌嗎?麗子的家居服,一律非Hang Ten即Giordano,只要求純棉、質地好。奇怪的是,介於頂級精品和極度平價之間的服飾品牌,像是Zara、Mango之類的中價位商品,永遠進不了麗子的衣櫃。
不趕流行的麗子,在眾人的眼中,總是最時尚的。身為岩崎家的一員,風尚潮流是追著她們家跑的,從來不需要她們追求。岩崎家的歷史,就是日本近代發展史,等同於國家現代化的歷程,也相當於整個民族產業興殖的軌跡。第一代的家業創立者岩崎彌太郎,第二代的事業拓展者岩崎彌之助,再傳到麗子這一代,是第五代了。是的,岩崎家就是三菱集團的創始人。在二次大戰前,三菱,不像現在稱為企業集團,而是直接指稱為「財閥」。隨著明治維新以來國家重商主義的扶植,三菱財閥的多角化經營方針,在戰前就已經從礦山、冶煉、造船、機械、石化,擴及金融、貿易、運輸與投資等事業,無所不包。當三菱重工在橫須賀的工廠加緊趕工生產零式戰鬥機的同時,三菱商社也正在巴達維亞(今雅加達)大量墾植橡膠樹,並準備在新幾內亞探勘石油。投下兩顆原子彈後,占領日本的美軍麥克阿瑟聯軍總部「GHQ」所發布的第一號命令,即是「財閥解體令」,強制三菱、三井、住友與古河等大財閥家族移交所有權,禁止涉及經營事務。但是,終戰七十年後的今日,一位普通的日本人,上班搭的電車是三菱重工製造的,買東西的商場是三菱商社投資的,住的房子是三菱物產建設的,開的汽車Lancer是三菱汽車生產的,薪水存在三菱銀行,喝的麒麟啤酒也是三菱企業集團下的會社所生產。難怪有人說,戰前的日本財閥不但沒有消滅,反而以一種看不見的「藩」的企業型態統治著日本。一般社會大眾,不過是「藩的子民」而已。
雖然三菱集團的產業版圖依然無比巨大,但是,岩崎家族已經失去了足以控制集團傘下各企業的股份比例優勢。在股權社會化、股份分散化的狀態下,現在的岩崎家族相對於三菱集團的地位,也就是和普通的大股東沒什麼差異了。尤其是在採取長子繼承制的日本,家族財富傳統上都是由嫡長子一個人繼受,以避免資產實力分散。因此,岩崎家族能夠給予麗子的,就是優渥的生長教育環境和不至於需要擔憂的生活經濟條件而已,至於其他,既然是女孩子,就看妳自己了。
麗子的父親岩崎甫郎是著名的登山家,曾經創下在七十、七十五歲高齡兩度登頂珠穆朗瑪峰的紀錄。除了登山,他生性淡泊、正直且樸實。父親這樣的人格特質,對麗子的成長影響十分深遠。在麗子身上,看不到一絲權貴家族的驕氣,而是非常體貼、富同理心,樂於幫助任何有需要的人。她大學念的是美術系,卻曾經在眾議院的立法研究部門任職過一段相當長的時間,後來離職,成為知名的政治評論家,經常在《文藝春秋》、《中央公論》等期刊上發表論述。同時,麗子也未能忘情藝術,近年來專研西洋藝術史,目前在京都產業大學工學部建築學科開設了兩門藝術欣賞的課程,叫好又叫座,每學期選修人數都爆滿。除了政治和藝術兩個領域以外,麗子還身負一項鮮為人知的傳承:岩崎家的家傳祕學「彩虹數字」。彩虹數字學,據傳是古希臘時期哲人兼數學家畢達哥拉斯所創設,是一門以數字解析生命密碼的方法。岩崎家在第一代創始人時期,因緣際會從荷蘭傳教士手中學到了這門學問,不但可作為個人立身處世的行動指導,具有神奇的效果,甚至對企業經營發展決策,都能提供關鍵性的參考依據。三菱財閥能夠持續擴張壯大,其實多有賴彩虹數字的指引。因此,一百多年來岩崎家所訂立的規範就是:財富資產由長子繼承,彩虹數字歸長孫女傳習。而且,為了確保這傳女不傳子的祕學不致中斷或外流,家規還規定,繼受彩虹數字的這位長孫女,即使出嫁了,也不得改隨夫姓。這也就是麗子在和藤原進三結婚之後,仍然冠著岩崎舊姓的原因。
「進!」麗子又喚了一次,才把進三從沉思中拉回現實。
「決定了嗎?」麗子問。
「嗯。」進三回答。兩人之間,總是能以最少的語言交談,而都能心領神會了然無礙。但這並不表示他們和許多夫妻一樣無話可說,相反地,進三和麗子彼此都很喜歡和對方聊天,話題一啟,常常沒完沒了。只是現在兩人心裡正被一個共同的煩惱頂著,最不需要的就是多餘的言語。
他們共同的煩惱,是兩人的兒子,凡一。進三和麗子育有一女一子,女兒宣子大學到東京就讀,畢業後在神奈川縣的中學找到教職,是不靠爸媽靠自己的模範。當了老師之後,學生比什麼都重要,一年回家不會超過三次。所以,這幾年來,只有凡一伴著夫婦共同生活。凡一現在是東山高校一年級的學生,這是一所位於京都東山歷史悠久的名門高中,戰前可說是舊制三高(第三高校)的預備校,進了三高,就等於取得直升京都帝大的資格,是培育精英的搖籃。京都有許多在各個領域成就非凡的人物,都出身東山高校,包括:諾貝爾物理學獎得主湯川秀樹、哲學家西田幾多郎(京都的「哲學之道」因他而得名)、文學家也是諾貝爾獎得主川端康成,都是東山高校的前輩校友。
三個月前,凡一突然不再開口說話。不僅在家不說話,到了學校也是一樣。他的失語沉默,是整天二十四小時的,不但無法和人溝通,也不會出現自言自語或是說夢話的狀況。既然不能使用語言,那文字呢?沒法說話,用筆交談呢?也不行。就好像語言文字作為一種和他人或世界進行訊息交換的媒介,從他身上徹底被清除掉一樣。奇怪的是,這項清除作業,執行得還真是精準:僅限溝通使用時失效。也就是說,當聲音文字不是作為和外界溝通的工具時,凡一身上的語文機能是可以操控的。所以,他可以參加考試,但是作文寫不出來;他可以唱歌,但是一旦要以歌曲抒發心情就會失聲。這樣的失語現象,並不影響他正常上學和生活作息,但是,凡一卻因此與外界愈來愈疏離隔絕。
進三身為一位心理學家,又是臨床精神治療輔導專家,嘗試了許多方法卻始終沒能讓凡一的情形有所改善,甚至連導致這狀態的原因,都還無法掌握。只能模糊地了解:一、這種現象並不是外力造成的。有別於所謂創傷後症候群之一的失語症,當事人為了保護自我或逃避極度的驚嚇恐懼,在受到嚴重傷害之後,往往會有喪失語言能力的情形。凡一的情狀並非如此。他的現象,比較像是內在某種不明的因素自發造成的。二、這種現象似乎和凡一的心智發生了一種自我剝離狀態有關。但,這種自我剝離的精神狀態起因為何?如何發生、運作?相關的機制都不明瞭。三、可以確知,凡一的自我剝離狀態,和通常被診斷為思覺失調症或思覺失調症前兆的情形並不相同。一九八○年代,美國一位心理作家丹尼爾.凱斯(Daniel Keyes)寫作了《24個比利》成為全球熱賣暢銷書之後,所謂的多重人格解離狀態廣為人知,許多人開始懷疑自己內心是不是也住著另一個靈魂,會趁不注意的時候跑出來胡作非為大鬧天宮,而自己卻一無所知。不過,凡一的情形並不是多重人格的類型,他的自我剝離,並不會產生支配性或衝突性。
就在進三正為了釐清凡一的「症狀」而困擾不已時,另一個更令人擔憂的狀況出現了,是麗子發覺的。有一次,麗子進入凡一房間收拾打掃,在擦拭桌面時碰到了滑鼠,原本呈現休眠狀態的電腦螢幕因此甦醒,赫然跳出一幅赤裸小女孩的影像,一幅、一幅、又一幅,上頭同時開了超過二十個連結,全部都是同樣性徵的網站,是pedophile,戀童癖。麗子二話不說直接將網頁關閉、電腦關機,不動聲色地將這個發現告訴進三。接著,在一個月前的週末,麗子幫凡一整理書包時,竟然在他常用的手提袋裡,翻出了幾十條女用內褲,從花色和尺寸判斷,全部都是兒童用的。手提袋內滿滿的內褲,除此之外,還裝了一本東野圭吾的小說《宿命》。麗子照樣二話不說直接將內褲處理掉,再不動聲色地將這個發現告訴進三。
依據進三的專業訓練,他感覺到,凡一的失語現象和戀童的行為,二者之間應該存在著某種關連性。但是,診療個體不說話、無法溝通、得不到回應反饋,就已經夠棘手了,再加上性偏好錯置,真是異常麻煩的狀況。
更麻煩的是,這個個案是自己的親生兒子。進三一直陷於躊躇之中,因為面對這種情形,當各種方法都束手無策時,通常只剩下催眠一途了。讓進三困擾猶豫的是,在專業倫理的規範上,他其實不可以逾越多年來嚴守的客觀中立界線,在和自己有血緣關係的對象身上施行催眠。然而,凡一的狀況又是這麼複雜而特殊,讓進三不敢將凡一轉介給其他擅長催眠診療的同行。萬一在轉診治療過程中有任何訊息外洩,傷害將難以彌補。
自從結婚以來,進三遇到任何疑惑,麗子都能夠解決。不管是什麼樣困難的問題,和麗子討論之後,進三就可以得出答案,做成正確決定。只有這次,夫妻兩人一起傷腦筋,停滯在無解狀態,下不了決心。
打破僵局的是昨天發生的事件。校長親自來電通知麗子到學校一趟,才知道原來是凡一在上課時間跑到東山高校附設的幼稚園,被發現躲藏在游泳池的女生更衣室裡,行為動機不明。幸好當時小朋友們都在泳池中練習打水,更衣室沒有人,否則事態可能難以收拾。這起事件,校長已經允諾不會做出正式的處分,並且會將知悉的人數控制在最小範圍內,但也希望家長保證類似行為不會再發生。在這樣的衝擊下,麗子於是傾向支持進三在凡一身上進行催眠,但是,仍然尊重進三最終的決定。適才的問句,指的就是這件事。
「什麼時候做?」麗子問。
「已經進行過第一輪了,今天上午。」進三是那種做了決定就迫不及待付諸行動的急性子,不等麗子回到家,他就對凡一實施催眠診療了。
「有什麼進展嗎?狀況如何?」
「我把整個過程的重點寫成診療筆記了,在這裡,妳待會可以看。」進三將手邊的筆記本遞給麗子,繼續說道:「很奇怪,我正想聽聽妳的意見。在凡一的意識深處,好像存在著許多個記憶體,我聽到的,至少有六個。」
「可能不只六個喔,凡一是一九九九年九月九日出生的,從彩虹數字來看,他的內在應該有九個記憶體藏在裡面。」
「可能有幾個還沒出現,或是我沒catch到他們的聲音。我聽見的話語音調,幾乎都是我不懂的語言,有幾樣勉勉強強能夠推測猜想,其中一種是Sanskrit。」
「梵語?」
「聽起來很像,我想大概是吧。」
「梵語是古代印度人的語言,現在已經沒人在使用,懂的人也不多了,不是嗎?還有別的呢?」
「其他我比較有把握的,一個是Celtic,混雜著一點Silures。」
「Celtic,塞爾特語,那是古代愛爾蘭、蘇格蘭島嶼上的民族語言。Silures,志留,則是羅馬人入侵不列顛時居住在威爾斯東南部的一個民族。」麗子在語言學方面的知識,是從事藝術史研究附帶得到的禮物。「還有呢?」
「古希臘語、波斯語、拉丁語與俄語。」
「都是近東和歐洲地區的語言。」
「也有中國語和日語,不過,都是古時候的語法,有聽沒有懂。另外還有一兩樣我完全難以分辨的語言,說不定是某一個時代某一個地球角落的某一個少數民族在使用的,誰知道?」
「沒想到凡一的腦袋瓜裡裝了這麼多東西,對這種情況,你的初步結論是什麼?」
「還不能驟下判斷,只知道在凡一的意識中有這些記憶存在,而和這些記憶體溝通的方法,我只有一個概略想法,能不能成功還不知道。」
「至少,總算有個希望可以期待了。」事情有了進展,麗子突然間覺得肚子好餓,心裡開始想著,是要先到庭院撿拾落葉,還是先去廚房切塊麵包墊墊胃,有台灣學生送了世界冠軍吳寶春的麵包,不知道好不好吃……。
「是啊,可是之後會遇見什麼,真的沒人知道,也無法預測啊。」進三的表情,真的就像一顆煩惱的馬鈴薯。
(中略)
麗子的工作室整理得一塵不染,柔和的間接照明光線像被原木材質的裝修吸收了一般,散發出一種讓人放心融入的舒適氛圍,進三將空調的溫度設定在二十二度,有點冷,再蓋上一條薄毯,是最合宜的狀態。
「聽這個好嗎?」進三拿著一張從家裡帶來的CD,巴哈的無伴奏大提琴,傅立葉演奏的錄音版本,他覺得,比馬友友更有深度也更渾然天成,是一種毫無造作的表現。巴哈和村上春樹,是進三和凡一在音樂和文學上共同的喜愛。凡一沒有表示意見。進三特意將音量調整到必須刻意去聽才會注意到的大小,好像只是為了在這已經夠舒適的空間中,再增加一點點穩定感而已。
父子二人在L型真皮沙發坐定,進三占據了單人座位,凡一則躺臥在長沙發上。催眠診療開始。
「凡一,在讓你進入催眠狀態之前,我要先跟你完整說明進行的方式。我相信你聽得見,也能理解我接下來要說的內容。你的狀況是很特別的,並不是所謂人格分裂或是多重人格,在你意識深處的聲音,並不能構成一股足以支配你意志的力量,也不是由你的自我所衍生出來的。但是,這也不是什麼靈魂附身,並不是別人的魂魄或者精神能量跑到你身上。我可以感覺到,透過你,的確能和某些記憶體進行聯絡。這些記憶體,就像一種以能量狀態存在的印記載體,儲存了許多信息,包括生命的歷程乃至於行為和情感。這些記憶體,本來應該是存在於人類的歷史、文化共同記憶之中的,不知道為什麼,卻和你的意識接上線了。」進三看了一眼凡一,他正專注地注視著進三。
進三繼續說道:「形成這種現象的原因並不清楚,目前所見的科學文獻對類似狀態幾乎沒有研究與記載。我的猜測是,這些記憶體或許有些苦惱,有些疑惑,或是有些喜怒悲歡、愛恨情仇,這些能量波動想要衝出來。而你的內在意識,或許也有著類似的苦惱疑惑和各種情緒,兩者就相互感應了。結果,你的意識轉而面向這些記憶體,忙著和他們聯結接觸,反而失去、或者應該說無法兼顧在顯意識層次行使和其他人溝通的語言能力了。人類的意識可以分為顯意識和潛意識,這大家都知道。而潛意識又可以分為個人潛意識和集體潛意識,前者是每個人內在隱藏的自我,後者則是人類的文明集體記憶,相當於歷史文化資料庫一樣。這些記憶體應該是來自集體潛意識,如今,他們正在和你的個人潛意識進行交流。
「所以,我準備要對你進行的催眠診療,會分成兩個階段進行。第一階段,我將進入到你的個人潛意識狀態,和你做必要的溝通、商量和準備。順利的話,再進入你的集體潛意識,也就是第二階段,才能和這些記憶體聯結、互動。總之,透過催眠,你的個人潛意識是抵達集體潛意識的必經之路。現在我們要開始囉!請你看著我的眼睛,可以眨眼,但不能轉移視線,一直盯著喔!我要對你下達催眠指令了。
「凡一,我是爸爸,當你聽到拍掌一聲,就會進入個人潛意識的催眠狀態中,你將會以自我意識和我對話。當你再聽到拍掌二聲,就會進入集體潛意識的催眠狀態中。如果聽到我拍掌三下,不管你正處於個人或是集體的潛意識階段,都會從催眠狀態中清醒過來,回復到顯意識狀態。所有催眠過程中發生的事,你都可以自己決定醒來之後要不要記得。以上指令,直到我解除之前都有效。解除所有指令的訊號是拍掌四下。」
在專業的催眠方法中,有一個重要的術語叫作「扳機」。意指下達給接受催眠者進入催眠狀態的明確信號,就像槍支的扳機一扣,子彈就會發射一樣。每一位催眠師都有他自己專用的扳機設定模式,可以是聲音、語言,也可以是動作、行為。至於給予脫離催眠狀態指令的信號,則稱為「反扳機」。今天進三實施的是比較複雜的方式,要進入兩道催眠階段,所以是「雙扳機模式」,分別是拍掌一下和二下。而拍掌三、四下,當然就是反扳機了。
啪!拍掌一下之後,凡一原本直視著進三的眼睛閉上,很快地進入催眠狀態中。
「凡一,我是爸爸,你可以聽見我聲音,而且也可以和我說話了。對不對?」
「爸爸,可以。」
「剛才在顯意識狀態下我跟你做的說明,都聽清楚了嗎?」
「清楚。」
「如果沒有問題的話,接下來跟你解釋下一個階段要怎麼做。我先問你,你可以了解這些記憶體的想法或是他們想傳達的意思嗎?」
「可以。」
「是因為你聽得懂他們的語言嗎?」
「不是,是他們如果要讓我知道什麼,我就會直接了解了。」
「這樣很好。因為我沒辦法和這些記憶體溝通,有語言障礙,所以需要你幫忙。進入到你的集體潛意識之後,請你擔任我和這些記憶體間的中介角色。你有三種模式可以自由選擇:第一,用第一人稱的角度,直接替代這個記憶體的角色跟我對話;第二,用第三人稱的角度,作為對這個記憶體的客觀陳述者;第三,就是單純的翻譯,替我們雙方的對話互動提供協助。這樣明白嗎?」
「明白。」
「進入集體潛意識之後,會遇上什麼記憶體,事先無法預測,但是不用害怕,爸爸會一直陪伴你。還有什麼問題嗎?」
「沒有。」
「那我們就出發囉。」啪!啪!兩聲拍掌,凡一進入到更深層的催眠狀態中……。
凡一催眠診療紀錄No.2
【時間】二○一五年五月九日,星期六,上午九時。
【地點】京都市洛北區北山車站社區大樓,美麗彩虹工作室。
【方式】經由個人潛意識途徑進入集體潛意識狀態,由當事人的自我意識以第一人稱方式代替該記憶體進行敘述與對話。以下是敘述內容,括弧部分是我的回應與提問。
【概要】
我是一位出家比丘,名叫薩摩第(Samoudi)。我所居住的城市,位於印度河流域,叫作摩亨卓-達羅(Mohenjo-daro),是一個自四千三百年前就十分繁榮的地方,和波斯、美索不達米亞之間都有很密切的貿易往來。即使偉大的智者佛陀世尊已經去世一百多年,祂的教導,從須彌山(喜馬拉雅山)山脈周圍所有區域,直到印度河流經的地方,都受到人們的尊崇、信服和依循。佛陀世尊在世時,所有曾經追隨祂的弟子們,像是迦葉、舍利弗、阿難,甚至世尊的親生兒子羅睺羅,都在祂的直接指導下達到了至少阿羅漢以上的果位。這些前輩不只把世尊的教誨記錄下來而成為《阿含經》這部經典,更將佛法弘揚廣大、流布四方。我所出身的家庭,雖然是婆羅門,可是父母親都接受眾生平等的觀念,皈依了佛法,成為虔誠的修行者。而我則是十二歲就出家,十六歲受具足戒,成為摩亨卓-達羅城最大佛寺的住持時,才不過二十五歲。
(既然如此,薩摩第師父你應該也有很棒的修行成就,在佛法中找到了生命的價值,不是嗎?)
不!我很不甘心。我三十六歲那一年,來自西方、率領一支強大軍隊的年輕皇帝,從另一個大陸一路遠征到我們這個現今位於巴基斯坦的城市。據說這位名叫亞歷山大的軍事天才,曾經在登陸非洲北部海岸時,指著涉水之處說:「在這裡建造一座世界上偉大的港口!」於是,Alexandria,以亞歷山卓為名的這座港口,成為兩千年間地中海最繁盛的城市。然而,繼續攻城掠地的亞歷山大,卻再也沒有看過這個因他一句話而誕生的港都。在這位征服者的大軍包圍了摩亨卓-達羅準備破城屠殺之際,我勸阻了他,讓全城居民免於一場浩劫。
(你是怎麼辦到的呢?)
辯論啊!我前往亞歷山大的軍營陣帳向他挑戰。嘿!他們希臘人也是很愛辯的。這位皇帝年輕氣盛,自認為功業不可一世,哪有把我看在眼裡。誰知道這一辯,從辯,變成論。一論,就是七天七夜。固然也有許多傑出的哲人創造了許多精深的哲理,但是釋迦牟尼的佛法,皇帝卻是前所未聞,大為震撼。就這樣,一個二十八歲的君王和一位三十六歲的僧人;一個白皮膚的馬其頓希臘人和一位黑皮膚的亞利安人;一個殺人無數的戰爭英雄和一位嚴守戒律的修行者,竟然建立起亦師亦友的關係,以及跨越種族身分藩籬的情誼。最重要的是,我以佛法說服了他。
(佛法如何令一位偉大而自負的皇帝折服呢?)
「空」啊!佛法的要義就是一個「空」字。追究到後來,根本什麼都不存在。宇宙世界不存在,花草樹木不存在,宮殿城池不存在,金銀財寶嬌妻美眷不存在,那麼,這些功勳戰果、領土疆域當然到最後也都不存在。一切皆空即是萬物的本質,那麼,連自我都要成空。既然連「我」都不存在了,怎麼還會有「我」和「我的」呢?既然沒有我、我的,那麼,豐功偉業有何意義?一切都是虛假的幻象罷了、都是虛無啊!
年輕皇帝在佛法的衝擊下,歷經三天三夜的苦思冥想之後,竟然大徹大悟,下令部隊啟程歸鄉。一個犧牲無數生命成就自己功業的殺人兇手,奇蹟般地瞬間成為一位開悟者。但是,他也深切地為自己一生所造的罪業而懺悔折磨,沒多久就在歸途中染上重病身亡了。據說,年輕皇帝死前遺言要求部屬在棺木的兩側各開一個小洞,讓雙手從洞中伸出來,因為他要讓世人看清楚:雖然我如此偉大,死時依然兩手空空,沒帶走任何東西。亞歷山大以自己臨終的生命表現出對佛法空性的體悟。
(那麼,精通佛理的你,後來呢?也悟道了嗎?)
沒有,我的不甘心就在這裡。兩千多年來我百思不解,殺人如麻的統治者在聽聞我所傳授的佛法之後開悟了,而我,卻終其一生在修行上達不到任何成就,依然不得解脫,依然要承受輪迴之苦。為什麼?到底為什麼?後來,我索性拋棄了住持職位,放棄了出家比丘身分,還俗成為凡夫俗子,娶了一位亞歷山大隨軍帶來的美麗女奴為妻。這位女子叫作艾瑞詩(Iris),這個名字,在希臘神話中是傳達天神意旨的彩虹使者。艾瑞詩是出生於突尼西亞的希臘人,當時的突尼西亞不僅是北非最興旺的地區,更是供應歐洲糧食物產的穀倉。艾瑞詩的身分雖是女奴,但其實是一位藝術家,率領一批專精於雕刻的工匠來到印度河流域。我和艾瑞詩成為夫妻之後,就傾心全意投入佛像的雕塑製作。畢竟,即使修行不成,能夠宣揚佛陀的莊嚴與慈悲,也是好的。
(原來如此。這批來自希臘的工匠所雕刻的佛像,歷史上稱為「犍陀羅」風格,每尊佛像都五官深邃立體,身材修長碩美,肌肉線條結實,就像是以阿部寬為模特兒刻出來的。而且衣著和文藝復興時期繪畫裡的人物差不多,衣帶披肩,袒胸當風,飄逸灑脫,和後來中國日本那些胖墩墩的模樣大異其趣。薩摩第師父,這份修道挫折而造成的不甘心,是否就是你出現在凡一深層意識的原因呢?)
是的。如果沒有答案,我的生命就一直安定不下來,也不知道接下來要往哪裡去。
(對於佛法,我是外行。能不能讓我做點研究之後,再和你探討。今天先到此為止?)
好的。
《少年凡一》
一位身陷囹圄的父親,為了幫助受憂鬱症所苦的兒子,創作出一部往來古今東西、顛覆現實的奇幻小說,希冀藉由虛實交錯的書寫,解答「少年凡一」——也就是兒子的生命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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