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鏡週刊
人生路上,總有100萬個為什麼。例如:為什麼我遇到這種事?然而王婉諭想的,是更深沉的叩問:「為什麼會發生這件事?」
2016年3月28日,台北市內湖區發生隨機殺人案,受害者小燈泡年僅3歲,是隨機殺人案中最年幼者。從那天開始,王婉諭被稱為「小燈泡的媽媽」。2年後,她接受我們採訪,回顧事件,也談自己曾經嚮往的幸福。那一天,是幸福路被砍斷的一天,更是幸與不幸的世界重疊的時刻。
她冷靜理性依舊,不可能治癒的傷痛也依舊,淚水在她的眼眶中散發微光,像小小的燈泡,試圖要照亮一條愛與同理的路。
2016年3月28日,下午,做完筆錄,王婉諭到學校接大女兒小蝌蚪。「小蝌蚪問我:『家裡怎麼了嗎?為什麼今天特別早接我?』我說:『小燈泡死了。』她問為什麼?我說:『在路上被人家殺死了。』因為我們都跟孩子說,在視線範圍內才安全、才能保護你,所以她第一個反應是:『她亂跑嗎?』我說沒有。她又問為什麼?我跟她解釋:『那個人或許腦筋有一些問題,但是我們不知道為什麼。』」
這個「為什麼」,到現在,王婉諭仍然想知道答案。
一輩子都少了一個人
同一天下午,為了不讓媒體錯誤報導,王婉諭接受媒體採訪,描述事情經過。從那時開始,她被稱為「小燈泡的媽媽」,沒有一般人想像的崩潰哭喊、憤怒指責,也讓她被稱為「非典型受害者」。
她理性而冷靜地表達想法,呼籲大眾重新省思社會問題,也開啟了更多理性對話的空間。同年11月,王婉諭獲總統府邀請,以受害者、受害者家屬的身分參與司法改革國是會議。
王婉諭的家像是一個音樂盒,在門外能聽見裡面正播放著鋼琴協奏曲。我們在她的委任律師丁穩勝陪同下採訪,才按下門鈴,就感受到裡頭三個孩子笑著、跑著、跳著的震動聲,門開了,首先探頭的是小鯨魚,4歲的男孩,正是開始對世界好奇的年紀。讓我不禁想起,那一天,二女兒小燈泡也即將4歲。
小鯨魚身後是爸爸劉大經,劉大經身後,是39歲的王婉諭,她穿著水藍色格子襯衫、米色長褲,10歲的小蝌蚪與4歲的小海豹依偎在旁。我們入內,採光明亮的客廳放著一架鋼琴,上頭一張全家福照,曾經的一家六口,滿臉幸福的笑。
但小燈泡不在了。牆上的塗鴉、缺了一人再也坐不滿的大餐桌,在在提醒著這件事情。劉大經說:「那是一輩子都會感覺少一個人。」夫妻倆也曾打算搬家,逃離這裡,但回憶太多了,捨不得。
出事那一天,一家人住這裡不到一年,他們從苗栗搬來,是因為劉大經的工作轉換到了台北,「我很在乎全家相聚、陪伴的時間,我們搬來台北之後,可以每天送小孩去上學,然後上班,回到家就一起吃晚餐。」王婉諭說。
像燈泡在發亮的胚胎
劉大經在旁輕輕點頭:「我下班回來,四個小孩就會一擁而上,或是跟我玩捉迷藏,小燈泡的個性比較搗蛋,每次找到,她都會說不算。」聽見先生感性的話語,王婉諭哽咽、流淚,但情緒節制。談話開始前,她的手中已握著一條手帕。
回憶無處不在,例如客廳的窗台。「她覺得我們家看出去很美,有時候晚上不睡覺會跑出來,她說:『我來看看這美麗的世界。』」王婉諭一邊說,一邊看向那扇窗。她淚水的形狀,像一顆小小的燈泡,悲傷在裡頭發著微光,然後一眨眼,燈泡就破了。
懷孕時,她會對肚子裡的孩子說話,大女兒的超音波照片像蝌蚪,所以暱稱小蝌蚪。懷小燈泡時,想讓小蝌蚪有參與感,便讓她幫小燈泡取名,「姊姊也是看到超音波,覺得那一顆有心跳的胚胎,很像燈泡在發亮,所以就叫小燈泡。」
小燈泡離去,許多政治人物前往靈堂悼念,其中呂秀蓮留下一張卡片,寫著:「小燈泡,大燈照,照出黑與暗。」這讓王婉諭想起,有一次孩子們討論以後會變成什麼。小蝌蚪長大會變青蛙,「小燈泡說她會變燈罩,可是燈泡長大還是燈泡,不會變燈罩,但她很堅持,長大以後要變燈罩。」
那一天早上,王婉諭還與小燈泡討論買蛋糕,慶祝4月23日的4歲生日,「她突然跟我說,要青蛙在荷葉上的蛋糕,我說,青蛙在荷葉上比較難,只有青蛙比較簡單,她就說,那她只要荷葉就好。」荷與蓮,佛教裡象徵離汙生淨,「我們事後想,她是不是自己知道會發生一些什麼?」
這讓理性的她試圖相信,「小燈泡的離開是有意義在的,她或許肩負著什麼樣的使命。所以我們有機會多做些什麼,其實很願意去做,對我們來說,這樣想是一個安慰。」這是她參與司法改革國是會議的原因。
王婉諭是苗栗人,父親任職國營機構,母親是高中老師,童年成長於半山腰的社區。「親戚鄰居,加起來快十幾個孩子吧,我們就在路邊玩,騎腳踏車、躲貓貓。」小時候她就嚮往成為家庭主婦,大學時一邊讀親子教養書,一邊規劃幸福的藍圖,「我覺得最理想的狀態,是生二個男生、二個女生。」孩子們擁有同性手足,可以彼此陪伴,一起長大。
吶喊求救嘗冷漠滋味
台大畢業、美國南加大留學,之後進入竹科,當研發工程師、行銷經理,優異學歷與亮眼職位,都沒讓她放下幸福夢。28歲,她與同樣在竹科工作的先生劉大經結婚,如願生四個孩子:小蝌蚪、小燈泡、小鯨魚、小海豹。為了孩子,她放下工作,成為全職媽媽。
回憶那一天,王婉諭淚仍流著,但語氣變得更理性,更冷。那一天,王景玉買了刀,走在王婉諭與小燈泡身後。那一天,是幸福的世界與不幸的世界,在同一條路重疊的時刻。
那時小燈泡的三輪車,卡在騎樓的台階上。「我們帶小孩,常有路人願意幫忙,第一時間我以為他來幫忙,我說不用不用的時候,就發現有血。」想像中的好意,在瞬間翻轉成為罪與惡的現實。「當下我抓住他,吶喊然後求救的時候,我感覺有些車經過,慢下來,然後就開走了,我當下感覺到冷漠,那個冷漠的味道。」
談到這裡,她充滿淚水的臉龐,浮現一抹很深的苦笑,開始自責自己過去不關心社會議題,是冷漠無感的人。「我覺得我嘗到冷漠的惡果。我曾經這樣想過,比如之前的無差別殺人事件,如果我們大家就很有意識去努力些什麼,或許後面的發生率會變低。」
2年前的社會氛圍,或許可用這些事件名稱來描述:2012年曾文欽湯姆熊隨機殺童案、2014年鄭捷捷運隨機殺人案、2015年龔重安北投文化國小隨機殺童案。然後是2016年,王景玉內湖隨機殺童案。5年間,4起隨機殺人案,讓整個社會緊繃到極限。
王景玉,當時33歲,失業,有思覺失調症病史、吸毒前科。丁穩勝說:「他國小國中的成績都還不錯,國二時急轉直下,成績落後,產生挫折感,交到不好的朋友,接觸毒品,再來出社會工作不穩定,這挫折也高。最重要的是,他跟爸爸媽媽關係很緊張,爸爸是一個嚴父,跟他幾乎沒有溝通,甚至二人有過暴力衝突。」
凶手父斬斷兒交友圈
丁穩勝說:「第一次精神鑑定,的確是看到王景玉在犯刑前,精神狀況異常的變化,他寫十幾本日記,天馬行空,完全沒有現實性。所以老實說,他後來下手犯罪,不是畏罪而編造,因為有2、3年的時間,他一直在幻想自己的角色,幻想的這個社會也不是中華民國,可能是堯舜時代。」王景玉認為自己必須傳宗接代,而要完成這件事,必須殺死一個人,然而他的家庭沒有意識到他生病了,爸爸不讓他就醫,只給他錢,叫他去買春。
妳心中沒有恨嗎?我問王婉諭。「我不清楚恨的定義。我會怪,會怨,但可能沒有到恨。後來看了他的成長,那個人會長成這樣,家庭要負很大的責任,我覺得他爸爸沒有好好對待這個孩子。他其實沒有什麼朋友,他的朋友曾經要去家裡關心或是打電話,他父親都會斷然拒絕、掛電話,覺得你不需要朋友,所以他跟任何人沒有情感連結。我覺得沒有情感連結,是很可怕的。」她沒有憤怒情緒,反而展現了同理心。
她也不說負面的言語。「附近鄰居幫我制伏他,民眾很氣憤,會打他,會問他,這人跟你無冤無仇,你幹嘛要這樣子?他就一直說,他要傳宗接代。所以當下…」她停頓,似乎不想輕易定論、不希望精神病的汙名化加深,因此修飾了用詞,「我就不覺得他整個脈絡是很合理的。」
苦笑應對司法荒謬處
儘管同理,但該用什麼態度談王景玉,她仍在摸索。「像弟弟妹妹會問,他是壞人嗎?我說不知道,因為,好或壞怎麼定義?我們只說,他腦袋可能生病了,但他做了壞事,所以現在被關起來。」要讓孩子明白這些連大人都難以說清楚的事,是個難題。「我只能據實以告,可是怎麼樣讓他們理解,姊姊沒什麼困難,但是弟弟妹妹就很難想像。」
事發後25天,鄭捷三審定讞。像是為了平息社會大眾的怒火,同年5月10日,鄭捷死刑執行。
王婉諭不支持死刑,也不同意廢死。「我覺得在執行槍決前,該做的事情要做,我們一直都沒有對犯罪預防或犯罪行為,有很多的理解、調查、研究。」劉大經在旁補充:「在製造業裡面,當我們碰到一些問題,都會解析成因下對策,可能在科技製造業工作久了,加上她一路都是學理工,我覺得她因此比較冷靜去思考或分析一些問題,這個習慣她已經養成了。」
談到司法過程,王婉諭苦笑,那是看見荒謬的苦笑。「我第一次去的時候,偵查庭就請我們表達量刑意見,我們就說,沒有辦法表達,什麼資料都沒有,我們沒有機會了解,更遑論直接跳到表達量刑。」
王婉諭說:「我覺得不管是贊成死刑,或不贊成,都還需要想清楚。我們自己也有很多掙扎,很多時候沒有想要符合社會期待的典型受害者的樣子。再加上,一審開庭前,我們對被告(王景玉)的狀態完全不清楚。這件事情讓我們覺得很弔詭,就是我們怎麼可以對一個人,他到底怎麼了都不知道,就要談量刑的程度,這是我們覺得荒謬的地方。」
理解才能夠真正修復
小燈泡為何失去生命?這背後是更深沉的叩問:「為什麼會發生這件事情?」這是王婉諭想知道的。
然而偵查階段,整個司法體系沒有顧慮受害者的心情,不給她任何資訊。丁穩勝律師說:「因為偵查不公開,所以我們完全沒有接觸跟被告有關的卷證,事實上,王婉諭有要求,請檢察官讓我們知道,他就冷冷地說,這個部分不能曝光,就只講一個,思覺失調症。」更荒謬的是,當偵查終結,正式起訴王景玉時,做為受害者的她,只能什麼都不知道地離開法院,而還在回家的路上,媒體已搶先報導一切。
因此,王婉諭申請修復式司法,希望理解這一切。「因為我們一直在想,精神鑑定結果不應該只分析當下的行為能力,或是有沒有意識、能不能控制這件事情,應該是要做生命史的研究這個部分。」王婉諭說。僅管最後草草結束,但她的態度,讓此案有更深入的追索。丁穩勝律師說:「修復者判斷沒有有效對話的可能,這個案子之所以沒能繼續下去,是因為對方的父親也抗拒,缺乏病識感,認為未來他真的能夠出社會,可能也不支持他就醫跟吃藥。」
王婉諭接著說:「我們看到有國外或是台灣做的,是可以拉很長的時間,比如說5年、10年,讓被害者能夠理解這個人,理解為什麼會發生這些事情,有時候是讓對方真的知道這件事情問題在哪裡,不是輕易地道歉,而是整個家庭或整個環境,能夠支持他,往另外一個方向走,我認為那才是真正的修復。」
晚上9點半,當孩子們都睡了,王婉諭也要忙到凌晨才睡。她早晨8點起床,煮飯、洗衣,陪孩子聊天、讀書、寫作業、彈鋼琴。她的行程表滿滿,每週至少三天是孩子們自學的活動日。週末假日,一家人就一起外出活動。
這一天,全家到公園玩。她坐下聊天時,眼睛仍不時注意著孩子的動向。曾經想像的幸福是什麼?王婉諭說:「其實我沒想過幸福是什麼。」或許,那份幸福,是再也無法實現的事,不如不說。
盼陪伴孩子平安長大
我們談起小孩該不該滑手機,突然,她不說話了,眼睛定著,看著旁邊,神情緊繃。原來小鯨魚走遠了,一位騎著腳踏車的阿伯經過,遮住了小鯨魚的身影。下一秒,小鯨魚重新出現,發現媽媽看著他,跑了回來。
小蝌蚪與小海豹也過來,抱著孩子,她露出放鬆的笑容。「真要說的話,大概是一家人一起好好生活,陪他們好好長大吧。」一家人聊起昨日睡前讀的繪本,是一則老鼠做蛋糕給爺爺吃的故事。
幸福的反面,並非不幸,而是失去追求幸福的能力。幸福路該怎麼走?要用愛與同理,或是恨與憤怒?王婉諭已經給了答案。
- 年齡:39歲
- 出生地:苗栗
- 現職:全職媽媽
- 學歷:台灣大學地質學系、美國南加州大學材料科學碩士
- 經歷:友達光電研發工程師、奕力科技行銷經理、2016年總統府司法改革國是會議籌備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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