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漢字的華麗轉身》
●精選書摘
文/陳柔縉(作家)
近代中國知名文人郭沫若生於十九世紀末,小胡適一歲。少年時到天津報考軍醫學校,國文有一題,「拓都與么匿」,他說這五個字讓他摸不著頭腦,「我自己不記得糊里糊塗地寫了什麼東西去繳了卷」。出了考場,他很驚訝,六位四川同鄉考生竟有一位知道這幾個字的意思,原來是「total」和「unit」的中譯,出自清末大翻譯家嚴復之筆。這位厲害的考生還解釋說,「拓都大約是指社會,么匿是指個人」。郭沫若自傳寫到這裡,忍不住哀叫,「我的媽!」
「我的媽」三個字,側寫了二十世紀初中國文字世界的一個衝突。
透過東學引進西學
十九世紀,中國和日本都迎戰了西潮激烈的拍擊,西方的知識、制度、文明、物質,不論抽象的、具體的,在在需要了解與學習。翻譯西書是重要的一步。
日本方面,幕府原禁洋書,直到十九世紀中期,和美國訂定通商條約,開放港口,相關書籍大舉輸入。先前十六、十七世紀,利瑪竇、湯若望等外國傳教士抵達中國。中國人不需要向他們學洋文、翻譯西書,這些傳教士自動就用漢文寫成《萬國輿圖》、《幾何原本》和《乾坤體義》等兩百多本書籍。這些書在中國如泥牛入海,未起刺激作用。十九世紀中期,日本卻視若瑰寶。例如英國人合信(Benjamin Hobson)的醫學著作《全體新論》,前後被日本人翻印十次。美國人丁韙良(W. A. P. Martin)譯的《萬國公法》,翻印過五次。
日本也設立了「洋學所」,後陸續改稱蕃書調所、洋書調所、開成所,名稱儘管不同,學習西方科學、語言的目的一致。如此累積了豐碩的翻譯成果。
古老的日本原本沒有文字,一千多年前漢化後開始導入中文,順應日語語法,創出平假、片假,與漢字搭配,構成所謂的「日文」。現在日本以片假名譯表外來新概念、新事物,十九世紀中期大量翻譯西學時不一樣,當時多以漢詞譯出。
日本彷彿是西學班的學長,當中國想積極趕上世界列強,送去日本跟學長,比送去歐美老師那邊似乎更簡單快速。除了地理距離近,日文多漢詞,更讓中國人安心。在中國人眼中,日文和中文「同文」,清末的改革派康有為就說日文「十之八」是漢文,梁啟超更樂觀說,「學日本語者一年可成;作日本文者半年可成;學日本文者數日小成,數月大成」。
1894甲午年,清日兩國開打,隔年清敗割讓臺灣。1896年,清廷首次派出十三位留日學生。而據日本學者實藤惠秀研究,到了十年後的1906年,當時留日的中國學生已達八千人。
於是,留日派帶回中國一大堆「新名詞」,時髦又先進,從清末到民初,日本製造的漢詞無縫接軌,自然融入中文體系。有點像原料加工,轉變成商品,回銷原產地一樣;把日本漢詞拆散,每個字都屬中國人原有,卻是日本吸收西方知識後,運用組合而創造的新產品。若以現代的觀點看,新名詞的智慧財產權應歸於日本。
翻開這些日製新名詞,現代人不瞠目結舌者幾希。一般用詞的「方面」、「反應」、「支持」、「成分」、「定義」、「相對」、「記憶」、「浪漫」、「退化」、「進步」、「高壓」、「手段」、「具體」、「距離」、「唯一」、「前提」、「理論」、「間接」、「基地」、「原則」、「流行」、「教育」、「提供」、「幹部」、「會談」、「對象」、「確定」、「綜合」、「住所」、「強化」、「軟化」都是。物品方面有「玩具」、「鉛筆」、「參考書」、「電池」、「馬鈴薯」。經濟方面的「經濟學」、「入超」、「出超」、「景氣」,商業的「交易」、「信託」、「金融」、「高利貸」、「消費」、「公債」、「證券」、「廣告」,政治的「人權」、「主義」、「自由」、「共和」、「政黨」、「革命」,法律的「判決」、「所有權」、「仲裁」、「公證人」、「財團法人」、「動產」,統統都是日製新漢詞。哲學的「唯心」、「唯物」、「理性」、「思想」,文化的「文化」、「出版」、「美術」,醫學的「神經」、「動脈」、「內分泌」、「結核」也出自日本翻譯之手,便不足為奇了。據學者研究,總數近五百個。
清末民初,郭沫若就是受用這批新詞的年輕人,無多違和。但是,另一批學者官紳就渾身不適了。特別是留英的嚴復,他不假日本之手,努力從洋學原產地的英文原著翻出中文新詞。讓郭沫若叫出「我的媽」的拓都和么匿,都是嚴復苦心考究漢英語學的結晶,卻勢單力孤,產量慢而少,最終仍不敵日本大量製造與傾銷。
★本圖、文經大塊文化授權,摘自《漢字的華麗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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