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陳子琳
攝影/張言浦
淨山,就是這群移工的假日生活
假日早上九點,我們和印尼移工朋友安妮約在捷運木柵站碰面,等往平溪的公車的時候,安妮笑著說:「今天很溫暖耶,一定是上天知道我們要去淨山,才給我們這麼棒的天氣!」這天,安妮七點多就起床,從新莊的工廠宿舍出發,和其他住在桃園、板橋的印尼朋友在台北車站會合,再一起轉車到木柵,等候往平溪的795號公車。
▲在台灣淨山的印尼移工們。(圖/One-Forty提供,下同)
淨山或淨灘,可以說是這群印尼移工假日的固定行程了。安妮說,他們這一群印尼人很愛爬山,幾年前加進了一個臉書社團,裡面會有大大小小的登山活動,其中也有很多場淨山或是淨灘的活動,而他們總是搶先報名的那幾個。
他們也和其他愛環保的社團互相聯繫,只要有活動就會互相告知。兩個星期前他們才來平溪撿天燈燃燒後的殘骸,上個星期則去了外澳海邊、撿了十幾袋的垃圾。
--「我覺得很開心啊,可以和朋友出來玩、還可以把大自然的垃圾帶走,就算每個禮拜都這樣,我們也不覺得累。」
後來,我們搭上公車,沿途蜿蜒,幾十個U型大彎讓久未坐山路的我有點吃不消,這時,同行的印尼男孩拍拍我的肩膀,要我看外面的風景,他說這樣應該就會好過一點。公車一路急馳,窗外的人物與景色倒退,深坑、平溪的指示牌以相反的方向呼嘯而過,最後,我們在終點站—「十分」下車。
下車前的最後一個山坡,所有人的眼都停留在那些在天空裡那些即將燃燒殆盡、搖搖欲墜不知又會安息在哪個樹梢的天燈。那時,吱吱喳喳聊著天的人們都沉默了,我們想起在山林間數以萬計的天燈殘骸,心裡沉甸甸的。
如果有機會來看看山林,或許人們就不會再放天燈了吧
假日上午的十分老街,很熱鬧。鐵道兩旁的店家在人群中穿梭,他們自在地轉換日、韓、英語,努力地推銷自家的天燈。一旁許多遊客,對著天燈想了想,沾了沾墨水,誠心地寫下自己的心願,接著,他們排隊提著那天點著火的天燈,由技術熟練的店員照了張相片,就放飛乘載祝福的天燈,願望「送出去了」,一切看起來是那麼的祥和幸福。
但偶爾也有一些意外,幾個天燈在還沒完全升起前就燃燒了起來,火勢迅速吞沒整個天燈,滾到了人行道,工作人員急忙提水趕來撲滅,而除了殘存天燈的骨架外,什麼也不剩了。
同行的美國朋友Justin,看著一個又一個驚險擦過民宅屋簷的天燈,他說:「真正的快樂只有當下而已,但很少人過問,這些天燈會飛向哪裡;又可能造成什麼危險。台灣是個很潮濕的國家,這附近又都是樹木,放天燈其實很容易造成火災。」
我們一行人朝著老街的反方向走,那是一條人煙稀少的道路,但燃燒殆盡的天燈們多半卡在這附近的山林裡。拿起手套和夾子、攀上山林,我們有默契地分成幾個小組,小組中有一個人會拿著長長的竹竿,將卡在樹梢的天燈搆了下來,其他人則把天燈的紙和骨架拆離,裝進垃圾袋了,再合力抬到馬路旁。
整個過程重複了好幾趟,其實這樣的淨山很不簡單,因為這些山林並沒有開闢人行走的步道,所以我們只能在淺根的小樹間艱難地穿梭,加上前幾天連續下雨使得土壤相當鬆軟,很容易一不小心就滑倒。也不讓撿拾垃圾的行動更難上幾分。
和我同組的夥伴,他一手抓著小樹作支撐,一手用竹竿搆著頑強卡在樹梢的天燈,他說:「All the wishes, all the wishes!妳看,這些被打溼的願望和山都在這裡受苦。如果每個人都有機會來看看山林,或許就不會再放天燈了吧!」有的在更深處的天燈實在搆不著了,我們只好無奈地放棄,因為要拿下它的話,勢必要砍斷樹枝,而這又並非我們本意。
這天,我們總共十幾個人,在兩個多小時的努力下,裝滿了十幾袋的垃圾。
途中遇到了一位拖著板車在回收天燈骨架的阿嬤,印尼朋友們也是二話不說,把我們蒐集還完整的鐵圈交給她。阿嬤看了很開心,笑著說這群外國人真是太好了,因為她年紀大了沒辦法爬上爬下,也只能趁好天氣出來撿回收。把鐵圈擦拭乾淨後,一個可以還賺8塊錢,也是不無小補。
等阿嬤走遠後,Halim 說:「其實我的心情有點矛盾,我想幫助他們,因為這些阿嬤很辛苦,回收鐵圈可以讓她們換一點錢;可是這些鐵圈重新清理後,是不是又會被做成天燈,最後還是又會卡在樹林間了呢。」
Halim是One-Forty的學生,平常最喜歡的事情就是爬山,這次的淨山活動也是他分享給我們知道的。我們靜靜地聽他說,卻也說不出應該怎麼辦才好。
印尼女孩安妮在旁邊補充道:「我們不會去跟那些遊客說:『欸,你不要放天燈,這樣對環境不好。』因為大家都是開開心心的來啊,每個人都有願望;那些賣天燈的人也很辛苦,他們可能只有假日可以多賺一點錢。所以我們選擇自己來撿垃圾,或者跟朋友說盡量不要放天燈,有『心』」比較重要啊。」
我們也是台灣的一分子,要和台灣一起努力
兩個多小時很快就過了,後來我們將十幾袋的垃圾綁妥在一支長竹竿上,幾個印尼的大男孩吆喝著同伴、二話不說扛起了沉甸甸的竿子。他們開心地笑著唱印尼文歌;或是興致一來,就開始吟唱一段古蘭經的經文,好不快樂。
我排在竹竿隊伍的最後,看著這些人的背影,心裡也覺得很溫馨。在稍早一點的時候,我被銳利的竹葉刺傷,血也流了出來,這群大男孩看到我受傷後,他們為我念了一段穆斯林的祈禱詞,約莫是請阿拉賜福並治癒我的傷口之意。
接著他們又跳進山林裡,往地勢更高的地方撿拾垃圾,他們的身影在草叢間若隱若現,我在下方看得膽戰心驚,只能由他們的吆喝聲確認一切都好。過不久,他們終於扛了一兩袋垃圾出現,他們搞笑地說:「我們是Superman,很厲害吧!」直到那時,我才真的鬆了一口氣。
在回程的路上,我們帶著垃圾,眼睛卻忍不住看向四處飛散的天燈,看它們一個又一個摔落入了森林裡。那些,大概就是我們下一次的目標吧!其中有個天燈就掉落在我們頭頂的電線杆上,還好沒有釀成災禍,幾個人連忙合力將它拿下來,一併帶走。
看著似乎永遠收不完的垃圾,我問安妮會不會因此覺得沮喪。安妮說:「不會呀,因為一開始只有我們幾個人來,可是一兩年過去了,多了很多外國人和台灣人一起來收垃圾,現在你們 One-Forty 的老師也一起來,我就很開心啊。」
她頓了頓繼續說:「我很喜歡台灣,我在這裡七年了。我們在這裡工作、也是台灣的一分子,所以我們想和台灣人『一起加油』,讓台灣的風景都漂漂亮亮的。」
採訪後記
那天,包含我一共三位團隊夥伴,一起參與了這次的淨山活動。我們扛著沉重的攝影器材,在平溪的山林間,好好地記錄這群外國朋友的暖心舉動。撿垃圾的時候,我們多半的時間是沉默的,或許是因為忙著撿拾山林的垃圾而無暇多說幾句;又或許是我們無形之中養成了絕佳的默契,而言語似乎都嫌多餘。
在回程的時候,我忍不住和安妮說:「真的很不好意思!很多的垃圾不是你們丟的,卻要你們用難得的假日來幫忙撿垃圾。」
安妮則回我:「沒有沒有!不用分台灣人還是印尼人呀,只要『我們一起』把垃圾撿起來就好了呀!」後來,Halim也和我說:「我們來淨山,除了想要感謝台灣讓我們在這裡工作;也想證明我們即使是移工,也可以讓台灣的環境更乾淨!」我何其幸運,能夠認識這群用「溫柔」小心呵護台灣的移工朋友。
當我們想往國外走,就像這些來自印尼的移工想到台灣換得家人更好的生活。原來不只是補充了我們不足的勞動力,這群移工更用寶貴的假日,爬山淨山,保護你我的土地。身為台灣人,我們可以透過提供學習的機會,來讓移工在台灣不僅工作,更可以學習有用的知識技能,回國後能因此找到更好的工作,真正改善家人的生活。
歡迎每月小額贊助支持移工學校,我們一起用一點點力量,來感謝這群默默付出的移工,讓台灣成為他們真正實現夢想的土地。
本篇文章獲One-Forty授權刊登,原文在此,標題為「淨山,是這群在台工作的印尼移工假日日常」。
One-Forty(社團法人台灣四十分之一移工教育文化協會)簡介:一個關心東南亞移工的非營利組織,於2015年7月成立。致力於培力東南亞移工,讓他們能透過教育與學習累積自己,回鄉後有能力經濟獨立、打破貧窮的惡性循環,為自己與家人創造更好的生活;也定期籌劃各式文化交流活動,創造台灣人與東南亞移工互相認識的機會,進而學習互重與同理。同時,透過品牌設計與故事採訪,打開台灣民眾認識東南亞文化的窗口,建立更完整的國際觀,也打造實質友善的台灣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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