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人「拒統」的心靈高牆,來自「少數人的民主自由」

2019年01月17日 17:42

 

▲當檢討民主制度在社會上造成的分歧與混亂時,知識分子總認為原因是「不夠西方」,而不是「西方制度也有問題」。(圖/視覺中國CFP)

●雁默/自由撰稿人。

台式民主,是兩個剛性政黨透過以黨領政的統治結構,讓人民票選出來的「黨國式民主」,它之所以能夠存活,不在於自身制度的合理性,而在於大國戰略架構下的外部干預。說白了,就是美國基於自身戰略需求,維護了台灣以西方價值打造的干城,因此在島內,所有非西方的,都有被打成異端的風險。

揮別帝制後的中國,想複製西方民主,卻始終東施效顰,做不到位,原因很簡單,中國數千年文化,本與近代西方價值南轅北轍。直到1949年,中國人走上了迥然不同的兩條實驗道路上,大陸實驗「馬克思主義」,蔣介石則將他在大陸並未實驗成功的政治,帶到了台灣,並進行修正。兩岸都在東西方冷戰格局下,篳路藍縷地摸索最適合自己的政治路線。

兩蔣時代的台灣,理想是「自由民主」,但實際是一黨專政的黨國體制,不是他們不想達到西方規格,而是他們做不到,也對解決中西差異沒把握。做不到是因為從50年代到80年代,台灣處於掙扎求存的狀態,想活,就得有穩定的政局,經不起內部分歧與鬥爭。沒把握是因為要解決中西差距,必須倚賴一個和平繁榮的社會,與相對厚實的思想基礎,才有餘力思索適合自己的西方價值,以及應該保留的中國傳統。

直到蔣經國執政中後期,送到西方留學的青年們帶著西式思想回來了,黨國體制便受到新生代的挑戰。然後,李登輝主政時期的本土化運動銜接了上去。換言之,台灣與大陸的敵對,在思想的層面,21世紀前是「反共」。21世紀後,台灣又樹立了兩堵新的高牆,截斷了兩岸同文同種的聯繫,一是西方價值,二是本土認同。它們經由知識份子的鼓吹與簡化,灌輸到民眾腦袋裡,形成心靈層面上的藩籬。

有了心靈的藩籬,「傾獨」遂成為主流思潮。

傾獨者有兩種,一種是「脫中」式的,另一種是「抗共」式的,他們用的是同樣的思想武器,獨立的路線卻是兩分。以政黨區分之,前者是民進黨,後者是國民黨。以概念區分之,前者是台獨,後者是華獨。兩種傾獨者以不同的路線「拒統」,前者是決絕的,後者是迂迴的。

「國民黨內皆親美」,是江啟臣說的。「我們留學於美國,當然親美」,是蘇起說的。一個是黨的後起之秀,一個是黨的傳統智囊。這是兩蔣留下來的「戰略慣例」,只是在西方價值與本土認同雙雙崛起後,兩蔣仍保留的「中國情」被捨棄了。中國國民黨之所以不敢改名為「台灣國民黨」,一方面是為了區隔台獨,另一方面則是為了迂迴拒統。

所以,除了政治利益,拒統,很大程度是「打從心裡就不願意」。

對於20多年來的自困,台灣知識份子不乏對制度的檢討,卻缺乏思想上的反省,因為西方價值深入腦髓,甚至視之為普世價值,失去了反省的能力。從1949年以來的歷程來看,這是理所當然的發展,因為台灣選擇站隊於西方陣營,經濟上獲利於西方,價值觀也隨著西方消費文化的進駐,普及了數十年。

放洋回台的那一批知識份子,主宰了台灣知識階層的主流意識形態,並且很大一部分是服膺「白左」思維者。因此,當檢討民主制度在社會上造成的分歧與混亂時,知識分子總認為原因是「不夠西方」,而不是「西方制度也有問題」。他們認為民眾還沒有培養出足夠進步的民主素養,而不正視東方儒家社會無法對西方文化照單全收的事實。

有許多議題可看出一般民眾與知識份子之間的差異,如內閣制的討論,通常會遇到台灣民眾比較習於「家長領導式」政治樣態的問題。再者,如廢死,同婚這類社會議題,也會遇到民眾的反對聲浪。三者,性產業,賭博產業這類需要西方開放思維作為基礎的商業環境,在台灣也會遇到保守思維的箝制。

所以蔡英文在「九合一」敗選後的第一個反應,是台灣民眾沒有跟上改革的腳步,而不是她的改革根本不見容於社會。這個反應充分顯露了知識份子與普羅大眾之間存在的鴻溝。誠然,民眾囫圇吞棗地接受了自由民主的概念,但卻不能接受嚴重分歧所帶來的混亂,畢竟在華人社會,重視的是秩序,更勝於重視自由。

所以在民眾之間,有時也會聽到「應該讓共產黨來管一管」的庶民心聲。

知識階層缺乏思想反省的主因,在於他們普遍對中國歷史與思想缺乏起碼的認識,更遑論深度思考。說明中國傳統思維最貼切的概念,就是「秩序」。從歷史的長河來看,自由不但是純西方的,並且也是新的概念。並不是說,中國人就「不配」擁有自由,說「中國人從來都不自由」,是對中國文化陌生的黑格爾(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所武斷做出的評論,中國人自古從心理上到物理上,都在追求圓滿的秩序。連自由,都只是包含在秩序裡的概念。

西方人用法治來規範自由,中國人則是從思想上定義自由。

或是說,西方認為人天生享有自由的權利,應由法律保障與界定。中國人認為順應天地運作的秩序,才談得上自由,自由是被內化與規範在「天地人」的思想與行為秩序裡。

由於思想的發展路徑與台灣截然不同,對西方自由派概念有敵對歷史的大陸知識階層,反而較能夠質疑西方路數。譬如,「自由到底是不是一種富貴病?」這類的反思在台灣是極為少見的,「自由就是一種富貴病」這類的論定在台灣則是完全看不見的。即便是離經叛道的李敖,連「民主」他都能捨棄,卻也視「自由」為普世價值。

重點在於,台灣人並不知道「自由」也可以只是一種選項,而不是必選。這層心靈藩籬,在台灣極度缺乏討論,以致許多看起來「非常自由」的白左概念,只是少數知識份子「奔放」的理想,整個社會其實都沒有做好接受的準備,也沒有銜接中西差距的橋樑。

「自由」缺乏深度討論,「人權」亦然。

當知識份子對「人權」誇誇其談的時候,在社會的各個角落,卻常常上演違反人權的事件,如最近在台灣社會炸了鍋的「肉圓哥家暴」事件。一個民眾在家中暴打妻兒的影片流出,瞬間引起社會公憤,「肉圓哥」被7名網友動用私刑圍毆,有人拍手叫好,有人反對「以暴制暴」。但整體社會氛圍,從政客,媒體,到藝人,都不乏護航動用私刑者,並質疑法律的漏洞與無力。是非擺一邊不談,請問,社會主流意見,符合「人權」標準嗎?有對「人權」的要求錙銖必較嗎?

沒有,大家都在洩憤,都在彰顯傳統中國式的正義,而非白左的人權主義。用日本人的話來說,這叫「口嫌體正直」。

民主、自由、人權,這三項被台灣人視為進步價值的東西,被視為「拒統」甚至「反中」的思想武器,沒有一項被抽絲剝繭地討論過,更沒有被整體社會心口合一地實踐,徒有口號,與自我感覺良好。

一個卻乏自省與警惕的社會,陷入停滯也是理所當然。

西方價值,其實只是台灣知識階層與對岸知識階層做思想較量的武器,並沒有真正內化到一般民眾的生活裡,或者說,內化程度遠遠不如知識份子口中那麼深。這些價值,往往只是「少數人的自由」,與綁架多數人的工具。

西方價值當然不是一無可取,也有許多具有啟發性的思想,但是當它被放置到台灣傳統的儒家社會時,不能無視於其格格不入之處,否則就會發生「蔡英文式」的不食人間煙火,與富貴階層的傲慢。

雖然對藍綠兩黨的滿意度低,一般民眾並沒有意識到,若干格格不入的西方價值其實也是原因之一。大家只是覺得這個地方有點不對頭,卻無法具體指出病灶,因為整個社會處在親西方知識份子散佈的「概念雲」裡,如入五里霧中。

要解決這個問題,就必須不時提出對主流思想進行反省的觀點,哪怕是對西方概念多麽離經叛道,也要嘗試反向思考。

不能被質疑的主義,都不值得效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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