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九二一/30噸卡車「火戰車開法」狂飆 卻在中投公路前減速了

2019年09月16日 11:56

▲▼水土保持局號召全民出任務,透過珍貴歷史照片記錄九二一地震傷痛與希望。(圖/水土保持局提供)

▲珍貴的歷史照片,記錄下了九二一地震當年的傷痛與希望。(圖/水土保持局提供)

文/李律鋒

1999年9月20日,那是我的大四生涯的開學日。

在那之前暑假的整個七月和八月,我都在東區的廣告製片公司實習,當了兩個月的無薪製片助理,拍了幾支片,過著比上班族還操的生活,經過了漫長的暑假終於等到了開學,我當時可以說是興奮無比。

畢竟是大學的最後一年,經過了辛苦拍片的實習生活,重新回去校園裡當學生,可以說是滿懷了期待,我答應自己要去上真正有意義的課,我真正想上的課,沒有學分也沒關係,放下所有現實的條件與報酬,純粹去享受學習的過程,這是大學生活的獨家特權,我非常珍惜能留在學校的最後一年。

順帶一提,9月20日開學,幾乎是數十年來的慣例,後來不知為何,各大學開始慢慢提早開學時間,現在幾乎已經是訂在9月10日左右了,我其實不是很明白箇中原因。

我印象非常深刻,9月20日的開學日我聽的第一堂課就是地政系李永展老師的「永續發展概論」,從社會學裡的發展觀點去討論如何能夠永續性地處理能源、環境與生態等等,是我大學修過的課程當中,我深受啟發而且至今還記得內容的許多課之一。

當天也見到了許多整個暑假不見的好同學,大家都在討論的是大四的畢展,畢竟這是每個廣告系學生都必須經歷的考驗,而一開始要跟誰一組,更是決定了你未來一年可能是天堂或是地獄的關鍵因素啊!

在非常振奮而期待新學期的心情中度過了9月20日這一天,一如往常回家吃了晚飯、處理事情與家人閒聊,然後大家就各自睡了,到此為止,一切都是再平常不過的一天。

我上床睡了沒有很久,就在睡夢中被一下劇烈的下沈給搖醒,好像你坐的電梯突然無預警下墜然後又立刻停止的那種下墜感。接著是一陣猛烈的上下搖晃,然後再轉變成左右搖。全家所有玻璃都發出碰撞聲、客廳的玻璃大燈響聲尤其劇烈。從第一下搖晃被驚醒開始,我就立刻意識到:「是地震、而且是前所未有的強烈地震」。

大約將近一分鐘,晃動終於停止,我們全家人都被搖醒了,本能性地開燈就發現停電了,因為平常就有被教導,地震發生時要先開大門,所以全家人已經聚集在客廳,商量需不需要為了防範可能有更大的地震而外出避難。

過沒多久,當記者的大姊手機響起,是報社打來的,她講完電話後告訴我們,震央據說在中部,而且非常嚴重,所以她必須立刻去公司待命採訪,她講完後簡單收拾東西,然後就出門去採訪了。

停電的家裡一片漆黑,我於是走出陽台看看,整個台北都陷在黑暗中,居然整個城市都停電了,我心想,這次真的是非常嚴重的地震啊!希望災損能降至最低,我只能這樣祈禱著。

▲921大地震,921地震,台中市南區「德昌新世界」大樓塌陷。(圖/翻攝自維基百科/David 75610作品)

▲921大地震時,台中市南區「德昌新世界」大樓塌陷。(圖/翻攝自維基百科/David 75610作品)

幸運的是,第二天上午電就來了,台北算是復電很快的,趕緊打開電視新聞,就看到怵目驚心的畫面。在新聞中可以確定的是震央在中部,所以包括南投、台中都是重災區,而且死亡人數不斷在攀升。新聞畫面的跑馬燈沿著螢幕的輪廓不停地在跑,更新各種消息,其中提到臺北市的救援人力物資集中點在市府廣場。

不久之後我的高中同學朝尹打給我,他說他要去市府廣場集合當救災義工,問我要不要一起去,我想都沒想就答應了,不到一個小時,我們與另一個同學兼死黨為豪已經在市府廣場碰面了。

我們到達廣場的時候,一開始以為是幫忙搬運各項民間源源不絕送到市府前的救災物資,我單純地想應該就是幫忙搬運與清點等等,沒想到後來朝尹跟我說,市府前集合的義工,我們接下來就會跟著運送救災物資的卡車到災區去。

當時的女友call我的call機(那時我還在用call機啊哈哈!時代的眼淚…八年級小朋友你們應該聽都沒聽過),我回電時她聽到我要去災區非常擔心,她說目前災區傷亡非常慘重而且交通中斷,我去的話不知道會遇到什麼意外,我安慰他說:「你放心!我會好好照顧自己!」天啊這台詞根本大時代逃難還是好萊塢災難片才有的台詞,我作夢也沒想到二十年的平淡人生有一天會說出這麼戲劇性的悲壯台詞。

經歷了一陣子的等待,我們就被協調義工的人員領到不同的卡車前,我與朝尹、為豪分別坐上了不同的卡車,從此之後我們就會被送到不同的目的地去救災了,我只知道我坐的那台卡車終點站是埔里,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我什麼時候可以回台北、要怎樣回台北,就完全沒有人可以告訴我了。

我登上的卡車非常巨大,以我事後的回憶,是超過30頓等級的大型卡車。開車的大哥非常熱血,他說他與他的同事們一聽到地震的消息,就放下今天的工作,直接開卡車到市府來擔任救災物資運送卡車,我聽了既感動又佩服。仔細想想,人家開30噸級的卡車來救災是多麼大的生力軍啊,相較於只有兩串蕉的我,我對這個社會可以回饋的東西還真是微薄啊…

熱血的大哥一發動引擎,開往埔里的救災專車就出動了。整台卡車載了滿滿的食物、飲水、帳棚等等各式各樣的物資,整台車駕駛座只有大哥與我兩個人,卡車的車頭上貼了一張粉紅色A4的紙,上面印著「臺北市救災專車」。這張小小、薄薄粉紅色的紙,後來成為了一整天旅途中暢行無阻的絕對優先通行證,比聖旨令牌龍內褲都要威啊!

車子開動了,我開始緊張起來。不只是因為即將深入災區,我最害怕的是,我到了埔里以後可能會見到的景況。在早先新聞裡就已經提到中部死傷慘重,很多斷垣殘壁的廢墟裡充斥了不幸罹難者的分離屍塊,假如我真的必須到重災區救災,搬運大體應該是免不了的工作,可是我真的有心理準備了嗎?

我還不及細想,奔馳的卡車已經把我嚇壞了。大哥自從踩了第一下油門後,簡直是飆仔上身,完全不顧他開的是超過30噸的大卡車,開始橫衝直撞,以超高速行駛在臺北市的街頭。

我沒有誇張,他簡直是火戰車的開法!

他的開法是往前衝!然後一路按喇叭,所有遇到他的車都要閃開退讓。

大哥這是救災專車不是救護車啊!

是的,這時候就是粉紅色A4紙發揮聖旨般功用的時候了。「救災專車」這幾個字好像警車燈一樣,所有的車要開道避讓不說,紅燈照樣高速闖過去不說,警察看到我們還主動幫我們開道,把所有車攔下來就為了讓我們過去!而我必須說,這一切的過程,我坐的卡車從未減速,我坐著30噸的龐然大物在台北市馬路上以將近100的時速狂飆,卡車的座位又居高臨下,我想這輩子再也沒有這麼拉風的時刻了。

我們很快地上了國道,此時的國道真的像災難片一樣完全塞死,可是,大哥,不愧是大哥,他完全不受影響,油門一催,直接走路肩!(是的,還是完全沒有減速)而且最外側車道的車,一看見我們是救災專車也主動避讓,國道警察發現,也主動為我們開道,這粉紅色的A4紙簡直跟媽祖神像或是寬恆黃馬掛一樣無敵啊!

我不知道大哥開卡車開多少年了,我只知道他簡直是駕駛30噸巨大卡車的藝術家。許多因塞車窄到不行的車道,他毫不減速就衝過去;許多幾乎是不可能的寬度,他可以瞄得準準、輕巧快速的穿越,然後以極高的時速在高速公路車陣中來去自如,我幾乎嚇得臉色發白,心裡想著我該不會是這場大地震裡少數因為趕著救災出車禍身亡的罹難者吧…

就在天色幾乎要全黑的時候,我們已經離開了國道駛入了中投公路。因為電力未搶通,路上是全黑的,而且幾乎沒什麼車。大哥依然絲毫未減速地飆行著,但是我驚嚇太久已經沒感覺了,只看到周圍一片黑暗,顯得陰森而肅殺。我後來想想,那黑暗公路的詭異之處,是天空沒有半隻飛鳥,簡直是毫無生命跡象的災變現場。

▲▼水土保持局號召全民出任務,透過珍貴歷史照片記錄九二一地震傷痛與希望。(圖/水土保持局提供)

▲當年921大地震,讓全台許多地方都變了樣。(圖/水土保持局提供)

突然間,大哥減速了!

減速了!大哥!臺北市的交通與國道的擁塞從來不曾讓他絲毫停頓、連眉頭都不皺一下的大哥,在這裡減速了!

接下來我看見了此生永難忘懷的震撼畫面。

暗黑淒涼的荒山中、孤獨的中投公路,有一整段路面呈現半圓形的崩垮,就好像餅乾被咬了一口,只是被咬的那個半圓,路面已經完全的消失。

因為那個消失的半圓,整條公路在最窄處只剩下一個車道,大哥開始以慢速慢慢通過那個僅存而且畏畏顫顫的瘦弱車道。我知道大哥減速的原因不在於害怕瞄不準車輪會跑出去,之前再窄的車道他眼睛眨都不眨就快速通過了,我知道他擔心的是僅剩的高架橋支撐的路面,可能會撐不住30噸重的卡車,那我們可能就要粉身碎骨葬送在這黑暗陰翳的山谷裡。

當卡車慢慢行過車道最窄之處,我簡直要屏息,貼著車窗看到離我一吋之遙就是萬丈峭壁,黑暗中我可以看見垂直幾百公尺之下的溪谷,車燈照射進的無垠黑暗中,似乎可以隱約看見大量崩坍的山壁。這片大地、被中臺灣的陽光雨水、高山雪水所滋養的大地,此刻受了重傷、肚破腸流。

過了這段險路後,越深入南投,路況越來越糟,車道上佈滿大坑洞、隨處可見斷裂的斷層,四周始終一片黑暗而且毫無生機,在經過了不知多少的路程,終於大哥開進了埔里。

但是,我們幾乎無法進入市區,據說埔里受創太慘重,所以所有的救援車輛都進不去,我們只能把車開進小學的操場,那裡是臨時的安置中心,有簡易的發電裝置,和整個災區路途上非常罕見的燈光;已經有許多物資囤放在操場,還可以見到救難直昇機在操場升降——那是我所能見到的,這片巨大的土地傷痛、生靈塗炭的災難巨像中,一個小小的拼圖。

地震(圖/達志/示意圖)

▲九二一地震已成為這一代台灣人的共同回憶。(圖/達志示意圖)

我跟大哥把卡車上的物資一一卸下堆在操場中央後,就被指示要盡快離開,可能是因為災區交通受阻、資源有限,我們留下來也只是消耗物資,所以我在埔里幾乎停留不到半小時,卡車就已經卸下所有救援物資再度上路。

在回程的路上,老實說我的心情是鬆了一口氣的,因為以我當時的心理素質,我是真的沒有辦法去面對搬運大體、目睹屍塊那樣的心理衝擊。我的孬種也對比出了那些站在第一線徒手開挖、運送大體、撿拾拼湊屍塊的消防、救護、醫療人員他們強大的心理素質,我真的完全比不上他們,我只是個沒用的大學生。「百無一用是書生」這句話真是天殺的懇切。

車子回到台北時,已經接近凌晨,大哥載我回到市府廣場,很帥氣的就走了。我回到我停機車的地方騎車回家。9月21日,從凌晨1點47分的巨震開始,到次日凌晨我拖著疲憊的身軀上床睡覺為止,那是好漫長的一天。

這就是我的九二一。

1999年9月21日這天,我的完整經歷。

(全文已獲李律鋒授權轉載,原文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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