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文/鏡週刊
在街頭,我一直比較少機會碰到女性街友。有次在公園掃地的阿華告訴我,公園內涼亭最近來了一個女街友,街友因為怕被趕,經常睡一晚,隔天一大早東西收一收就離開了,於是有一天,我很早就去公園,想看看能否跟她聊一聊。
清晨五點多,公園非常舒服,隨著車聲越來越吵,大家要上班上學,遊民已經一一離開公園涼亭,只剩下阿華說的那個女街友。女街友留著短髮,看起來四十歲上下,從她有點髒汙黝黑的臉,依稀可以看到她清秀的樣子,阿華說她看到這個女街友已經有四、五年了,估計她應該流浪至少四、五年了。
我問她流浪幾年了?她抬起頭,眼神有點迷茫的說她不知道。她也不知道自己幾歲。原來,當一個人失去社會關係,沒有人跟你說話,最後就是不知道今夕是何夕。當時她的精神狀況已經很不好了,已經無法跟我交談了,我猜測她有精神疾病,因為跟家人的衝突摩擦,逐漸就跟家人失去聯繫了。
當年那個眼神迷茫的女街友,一直讓我惦記著,我覺得有機會一定要訪問到女街友。訪問女街友很困難,因為她們充滿戒心,她們在街頭生活更困難,很容易被欺負,處境比男性更惡劣危險。我甚至聽過輔導街友的志工提起,曾有女街友被性侵懷孕的事,但是我一直無法證實。
女性街友在街頭 她們的生存守則
這些年,或許是因為離婚跟家庭結構的瓦解越來越嚴重,女街友越來越多。2010年,當代漂泊成立,這是一個幫助街友的民間組織,我認識了裡面的社工郭盈靖。盈靖在當時康定街的跳蚤市場認識了已經流浪十年的一個阿姨,她因為先生會打她,很年輕就離家到臺北,小孩就留給先生撫養。阿姨剛開始做生意,年紀大了生意不好,就去批些貨到跳蚤市場賣或去撿回收。那時康定街的住戶晚上會把家裡東西清出來,盈靖曾有好幾個晚上幫她整理能賣的包包、鞋子跟衣服。
雖然阿姨是可以租2、3千塊的房子,但是她最後還是沒有租,因為這樣的房子通常都在暗巷,環境惡劣,門鎖又不安全,阿姨擔心自己工作完都很晚才回家,如果有人尾隨在她身後,對她做什麼可能也沒有人可以幫他,不如住在外面,遇上壞人還可以大叫。她到處睡,睡騎樓被趕,就睡公園,每天就帶著自己的家當移來移去。在街頭,她常睡到半夜被捏鼻子或被人丟石頭攻擊。她非常想家想念孩子,好希望再見孩子一面,但是她先生不准。因為長年睡外面,都睡不好,加上工作勞累,阿姨身體很差,57歲就走了。
2011年,市政府辦花博,看龍山寺附近睡了很多街友,但是觀光客又多,市政府想整頓市容,每到晚上,就開始噴水驅趕遊民。那年冬天特別冷,很多遊民被噴到重感冒,沒辦法好好睡上一覺,苦不堪言。一般人平常一天沒睡好,就非常痛苦,更何況街友日日躺在街頭,街頭狀況這麼多,可能被趕,還有蚊蟲這麼多,又睡不暖,現在政府又找人噴水驅趕,那年年尾,這件事情鬧得很大,我在那時認識了阿春。
阿春那時就睡在龍山寺那附近,寒冬裡,阿春鋪個紙板,蓋個睡袋,可是睡袋裡冷冰冰,好不容易睡暖了,警察就把他挖起來,清潔人員就開始噴水洗地板。那時有市議員在議會大罵萬華街友影響市容,要求市府對他們持續噴水。每晚被水噴到無法睡覺的阿春因此罹患了重感冒,非常痛苦,他說,這政府簡直是把他們當垃圾,想把他們清掉。她鼓起很大的勇氣站出來,跟當代漂泊一起開了記者會抗議。
女街友通常是離婚,或是未婚的貧窮女性,因為失去家人的聯繫,再無一技之長。阿春就是這樣,她是雲林人,家裡非常貧窮,兄弟姐妹也多,她小學沒畢業就出來幫人打掃,後來在電子廠上班,做沒幾年電子廠就說要去大陸,她被裁員,從此阿春就很難找工作。後來她父母過世了,她回老家,被嫂嫂趕出來,其他兄妹各有家庭,阿春也不好意思麻煩他們,開始流浪到北部。阿春想透過婚姻找到依靠也很難,她說,頭路不穩定,日子艱苦,我不敢嫁;也嘸人敢娶我。這些女遊民就像日本社會所說的最貧困女子,因為各種無緣——家庭關係無緣、人際關係的無緣以及制度的無緣,與障礙——罹患精神疾病(精神障礙)、由於家境不佳失去受教育機會,難有穩定工作(發展障礙),從小便注定日後貧困的命運。
每到入冬 狀況更是雪上加霜
最近,我問社工盈靖,台北車站這幾年對待遊民的態度有什麼改變?遊民的生活處境可有改善?盈靖說,經過當代漂泊持續跟台北市政府以及北車管理處溝通,北車管理處製作了大型置物袋,現在遊民只要把家當都放在置物袋裡,北車管理處就不會清理掉。一班民眾似乎也越來越感受到,這是個高風險的社會,也不認為自己工作是那麼穩定,也隨時可能失業,因而越來越理解接納街友。
現在每到冬天,有人會想到在台北車站這些街友可能睡不暖,就訂些床墊跟睡袋,送去給街友。還有慈善團體跟公司送便當到北車給街友吃。整個社會氛圍對街友越來越友善。北車那邊的街友的物資相對是充裕的。就這點看來,台灣社會還是有進步。這是當記者的好處,會看到長時間社會的變化,以及在這個社會變化裡,人的變化。
2011年,阿春跟我哭哭啼啼講到,警察怎麼趕她,她因為睡不飽,身體因而吃不消。後來她認識了一個男性朋友,兩人舉牌存了一點錢就一起去租房子,當然房子環境不好,還會漏水,但是至少可以好好睡個覺。只是去年她又回到台北車站,可能跟男性朋友分手了。
女性街友在街頭通常會找個男性朋友保護他們,像現在北車一些年輕的女性街友,她們因為父母離婚,跟著父親或母親,可能因為父母管教嚴格,或父親再娶,無法跟後來的繼母以及兄弟姊妹相處,就來到北車,通常她們也是會找個男人陪伴,甚至一起去租房子,一起分擔經濟,可是當關係斷了,又得再回街頭生活。
把街頭當家 即使她們有個「家」
盈靖提到他在北車認識了兩個很不一樣的「女性街友」,其中一個當阿嬤了,是個鑽地工,當時機場捷運正在蓋,她就在機場捷運A1那裡工作。她老家在中部,透天厝還是她跟先生一起蓋的,他們有五個孩子,倆人談好分工,先生在老家種田,她就出來工作。因為種田收入不穩定,總是要到收成才知道今年有多少收入,農村又沒有什麼工作,她就出來繼續做鑽地工的工作,哪裡有工地,她就去哪裡做工。她也去過六輕,但是她說,六輕空汙實在太嚴重了,所以她離開那裡,北上到機場捷運工地做。晚上,她就回中和娘家住,但是通車實在太遠了。
每次下班後,她就到台北車站坐坐,吃點東西。有天她突然發現,怎麼越到晚上,台北車站人越多,然後入夜,很多人睡在台北車站,她觀察好長一陣子,開始跟人聊,逐漸了解為什麼他們要睡在這裡,各有各的心酸。她覺得,這裡很安全,自己睡這裡好像也不錯,於是每天下班在工地梳洗後,她也開始睡在台北車站。每天她在工地領的工資就存起來,一個月存好幾萬塊,兩三年後,她跟盈靖說,她存夠錢要回家了,她一個孩子要生小孩了,她要回家幫他帶小孩。
另外一個女街友是一個中年阿姨,她因為推個行李箱,沒有用置物袋裝起來,盈靖提醒她,會被北車清掉。沒想到阿姨跟盈靖說,沒有關係,因為她白天會回家,晚上才會來。阿姨才說,她離婚了,小孩跟著先生,早年她靠著車縫,賺了一些錢,在台北買了間小套房,可是每天一個人待在那間小套房,她寂寞的快發瘋了。有一天,她來到北車,發現人來人往,很熱鬧,也開始跟這些遊民交談,她也覺得睡在這裡不錯,還有人發便當。她說,自從來台北車站睡覺以後,她的身體變好了,憂鬱症也沒了。
台北車站看起來是個交通的轉運站,可是又非常有包容性的涵容各式各樣的人。人生艱難,當社會越來越理解弱勢族群,願意善待他們,似乎就可能讓這些人的處境不再那麼悲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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