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牢獄之災悲苦多年,到後來發現了自己是幸福的⋯⋯(圖/取自免費圖庫unsplash/Photo by Ye Jinghan on Unsplash)
文/藤原進三
摘自/商周出版《我們曾經這樣活著:三星八德監獄物語》
「當命運之中的一道門關閉的時候,神總是會為你開啟另一扇窗。」我一直以為這是一句陳腔濫調,相信這話的人,若不是停留在天真的無知,就是根本不曾見識過絕望深淵的景象。
小花,比較像是寵物的名字,可是這個小花是人,不是可愛動物。小花,比較像是女生的名字,可是這個小花是男人,不是可愛女生。不但是男人,而且是一個瘦弱矮小、頭髮灰白、神情淒苦的初老男人。只因為姓名之中有個花字,於是就被喚做小花了。
外觀身形弱小像個無助老頭的小花,其實是個性情剛烈的人。他曾服務於消防隊,因涉入集體受賄案件遭到偵查起訴審判。失去工作,失去收入,失去了在社會中做為一分子的位置。即便他再怎麼申辯自己的清白無辜,即便他再如何相信冤枉總有洗清的機會,在一遍又一遍官司更審的過程中,幾年耗損下來,他的身心早已破碎不堪。終究,正義沒有來臨。
判決定讞的那一天,性情剛烈的小花備齊了各種材料用品,找了一家Motel,燒炭自盡。他下定決心要以這種最沉默的激烈方式,來表達對蒙冤受恥最強烈的抗議呼喊。萬萬沒想到,自認失意倒楣透頂的小花,竟然衰到連自殺行動都失敗,被救了回來,還上了新聞,然後就進了監獄。
聽到了小花這一段性情剛烈的過往事蹟,我的反應是:「你實在真漏氣,虧你是消防隊耶,連燒炭的專業都不及格。」在我故作輕鬆嘲弄下的小花,只能苦笑嘆氣。其實,心裡還是憤恨難平的。
悲劇是弱者的宿命?
瘦弱矮小的小花被編派在搬運隊,那是全監最高強度的體力工作。所有受刑人工場生產所需的原材料,所有製作完成的產品,三千多人每天的貨物進出在十六個工場區域之間,全靠這搬運隊的九個人,每人拉著一台平板拖車,以人力穿梭運送供輸。除了裝卸運輸工場貨物,整個監獄內各單位、舍房受刑人每天消耗的所有日常生活用品,各種百貨、食物、飲料的進貨配送,也是他們負責搬運。
我曾經問一位搬運隊的同學:「什麼最重?」
「水,礦泉水。」他說。
「有多重?」
「九百公斤。」完全沒有一秒鐘的遲疑就給了我答案。
我有點訝異,將近一公噸耶,一個人就能拉著到處跑?真的假的?
「幾箱?」
「五十箱,一層十箱,一台板車疊五層。」
一箱礦泉水十二瓶,一瓶一千五百CC,算一算,一箱十八公斤,五十箱真的剛好九百公斤。他們早就算得一清二楚了。
除了小花,搬運隊的成員都是身強體壯、渾身肌肉的猛男,而且大多是毒品犯。有吸食成癮的,有販賣兜售的,有走私運輸的,還有乾脆自行研發製造的。每個人都是紋身刺青間或入了幾顆珠,乍看之下,都是豺狼虎豹、妖魔鬼怪般的人物。做為這種組成分子的搬運隊其中一員,小花的處境之格格不入,可想而知。
更慘的是,他們還有一位極端偏執到近乎病態的主管。在監獄中,每個單位都有一位正職主管,說他手握犯人生殺大權,是一點也不為過的。犯人的工作分配、勞務負擔,每個月的教化優劣成績考核都是他負責的。不高興的話,隨時可以將人送到違規房隔離或是改配其他單位。所有生活在這裡的大大小小事情,都在這位主管的監控支配之下進行,包括要購買什麼用品食物須經他核准,要寄出和收到的信件須經他檢閱,甚至要使用剪刀也得找他借才行。
小花的搬運隊主管(現已退休)對於犯人的敵視和惡意,以病態的偏執來形容一點也不誇張。比如他會在犯人洗澡的時候,偷蹲在浴室門外竊聽裡面在說些什麼;又比如說,有人在快過年時寄回家的信件中夾著Merry Christmas或Happy New Year的字句,他就禁止信件寄出,說這些英文可能代表某種暗號密語……這種主管,和以毒犯為主體的搬運隊成員之間,在管理上就形成一種非常緊張的對立關係。
主管天天想找犯人把柄,將人送隔離辦違規;犯人除了消極反抗之外,也處心積慮要設法申訴控告主管的不當管教行為。夾在這種對抗狀態之中的小花,所面臨的生存處境就更加艱難了。
看出本來就和眾人處得不是很好的小花是有利用價值的,主管要小花做「抓耙仔」,就讓他擔任文書的職務。一般正常狀況下的抓耙仔,是要隱匿身分的臥底,小花則是正式公開的行動監視器,而且是二十四小時全年無休就睡在眾人身旁的那種型號。如此一來,搬運隊全體毒犯同學對主管的怨懟,全數轉嫁到了小花身上。從不爽變成賭爛,從矛盾變成衝突。偏偏小花又是性情剛烈的人,卯起勁來,隻身對抗眾人。這日子原就愁苦,如今是倍加淒慘了。大家抵制你一個人,看你生活要怎麼過。
別的不說,吃飯拒絕和你同桌,打飯菜沒你的份,三餐的三菜一湯加上白飯看你一個人有幾隻手可以自己盛自己的。不爽、賭爛、矛盾、衝突,宿怨越深,日積月累,終於演變到有一天在浴室裡拳腳相向、肢體互毆。出乎意料的是,老邁瘦弱的小花奮勇抵抗,拚命還擊,竟和高頭大馬的帶頭老大打了個平分秋色,沒輸沒贏。可見,先天居於劣勢的弱者一旦性情剛烈起來,刺龍刺鳳加入三顆珠的流氓也不見得制服得了。不過這樣的局面,終究是弱者悲劇中又一齣的悲劇罷了。
生命曙光乍現
大家通常以為悲劇讓人變得有智慧,讓人自動提升到更高精神境界,但現實上往往正好相反,悲劇不會給人偉大的智識和洞見,卻可能讓人的心眼變得更小,心胸變得更窄,心地變得更惡毒。性情剛烈的悲劇小花二者都不是,既不因此而崇高,也不因此而墮落,他只是更加的悲苦,更加愁雲慘霧、吃力地拉著拖板車,踽踽慘行。
搬運隊的毒犯們都對我很好,會聽我的話。在去除掉對於毒犯的有色眼光和標識註記後,他們不過就是一般人,一樣的有血有肉、有情有義,當然也有好有壞,有老實有詭詐。我能夠做的就是勸服這些同學維持和平共存,停止彼此傷害;即使不可能相親相愛,至少不可以動手動腳。除此之外,那些人生哲學的大道理,我本來就很不喜歡講,只有一次對小花提了幾點感想和建議,講完也就忘了。搬運隊的緊張空氣較為舒緩得以喘息就好,小花就繼續過著他的愁苦日子。
命運的轉變總是來得十分突然。因為外役監條例修正通過,原本要等二年以上才有資格申請去外役監的小花,已經服刑滿一年就具備申請資格了。可以離開搬運隊,讓他的生命像露出曙光的黑夜,完全沒有想到脫離苦海的機會竟然這麼早來臨。平常很少有人來會面探視的他告訴我,只要可以去外役監,就算一般人比較不願去的台東武陵,他都願意接受。這時我才知道,他的女兒多年前就到美國念書不在身邊了。問他女兒主修什麼科系,他說只曉得大學讀統計,現在聽說是博士班,研究什麼他也不清楚。
申請之後不到兩個月,通知下來了,結果比他預期的更好,獲准的去處是花蓮自強外役監。小花非常高興,滿臉的興奮雀躍,整個愁眉苦臉的面容都化開了。令他歡欣鼓舞的喜事不只這一樁,他說,女兒的博士審查通過了,不但即將取得學位,也已經獲得紐約一家大型醫療機構的聘任職務。不僅如此,女兒的台籍男友也完成博士課程,兩人打算一畢業就結婚。所以,他太太下個月就要飛到美國去參加女兒的畢業典禮和婚禮。
小花說,他有聽我的話去問女兒的學校和科系,是賓州大學的統計學博士。我除了恭喜之外,順便問道:「賓州大學是頂尖的長春藤名校,能拿到那裡的博士真的不容易。統計學博士又得到醫院的任用職缺,你女兒專攻的應該是現在最熱門的生物統計學吧?」小花臉上又浮現那抹熟悉的苦笑,說:「我也不知道耶。」
良善無辜者,有人愛著
臨行移往外役監的前一夜,小花來向我辭別,除了感謝我排解困難和提供照顧之外,他說了這麼一段令我意想不到的話:「進兄,我的生命中對我影響最大的是你曾經對我說:『遭遇官司坐牢,雖然不幸,但是,也可能換一個角度是一種幸運。因為這件事情,你的人生,特別是你的家庭,說不定因此而向著更好的方向發展,得到更圓滿的結果。』你說的這些話,將我徹底的打醒。這麼多年來,我只是活在自己的不幸之中,自己在生氣、憤恨、悲哀、痛苦,卻反而忽略了我的家庭、我的家人,根本沒有去顧慮到他們的感受,更沒有注意到他們的努力和付出。
聽你的話後仔細想想才發現,我的女兒本來功課普普通通,大學讀淡江,是我出事了之後, 才開始奮發圖強,先考進台大的碩士班,然後再到中研院做研究助理,連到美國讀博士,也是獲得了獎學金才去的,完全靠自己。原來,女兒這麼打拚,不只是不用我費心幫忙,不要我擔心憂慮,更是以她的表現,來安慰我、鼓勵我、支持我。如果不是這場牢獄之災,我可能永遠無法擁有讓我這麼驕傲的女兒。如果不是你對我說的這些話,我可能到現在都還沒發覺原來我是這麼的幸福。」
我從沒聽過性情剛烈兼之木訥寡言的小花能一口氣說上這麼一大段話。聽了他說出這一番話來,無語的反而是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看著神色之間似乎已不再那麼性情剛烈的小花,只能勉強擠出兩個字:「保重。」在這裡,人們道別時是不說「再見」的。
神真的會在命運關門的時候另外為你開窗嗎?我應該有點相信了吧,至少,在對小花做那講後即忘的人生提示時,我是相信的。雖然我不認為神會那麼虛偽矯情的一視同仁、有求必應,濫開生命的方便門窗,但是祂應該總會將命運的機會賜與那良善之人,賜與那性情剛烈的無辜之人吧。因為他們的良善和無辜嗎?不,因為這良善無辜的人,有人在愛著。
★本文摘自《我們曾經這樣活著:三星八德監獄物語》,作者藤原進三,1965年生於台灣桃園,日本京都大學法學碩士,京都產業大學法學博士,曾出版3部小說。
歷經2千多個日子,內役監及外役監的歲月,在獄中觀察、聆聽、側寫受刑人的幕後故事,一字一句親筆寫實記錄,累積30篇顛覆社會大眾想像的「監獄物語」,也是台灣首部最令人動容且值得深思的「監獄人事紀實」。
讀者迴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