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門慶不只愛女色,可能還有雙性戀傾向。(示意圖/翻攝自恨鎖金瓶劇照/百度百科)
文/蔡詩萍
摘自/有鹿文化《金瓶本色》
從《紅樓夢》回溯《金瓶梅》,非常有意思的一段前後跨越一百多年的聯繫,是什麼呢?當然,你可以說,是《金瓶梅》對《紅樓夢》的啟發。這啟發,層面很多,值得細細去爬梳、去分解。
但我更好奇的是,以西門慶之粗魯,以賈寶玉之秀美,何以他們都有相同,或相近的一種嗜好,或習性呢?哪一種?你一定會急著問。畢竟,賈寶玉何其迷人!而西門慶何其之令人噁心啊!不是嗎?
他們二人,跨越一百多年,時空環境完全不同,連朝代都從「大明王朝」,轉成「大清帝國」,但他們始終有著一種非常奇特的,嗯,沒錯,雙性戀的傾向!
你一定哇哇大叫!怎麼可能,賈寶玉耶!西門慶哦!差很多耶!
我知道他們兩人差很多。如果時空交錯讓他兩人相遇,我想,以賈寶玉之性靈孤僻,以西門慶之粗鄙世俗,他們兩人肯定無法成為好友、成為麻吉!即使他們都有雙性戀的傾向。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若論粗鄙不堪,薛寶釵的哥哥,薛蟠,亦極其粗鄙啊!可他們還是成為酒友,成為常常聚會的兄弟啊!好,這不是重點。公子哥兒嘛,吃吃喝喝,交情難說。
我要談的是,我讀《紅樓夢》時,注意到不管是含情脈脈的賈寶玉,還是粗俗不堪的薛蟠,他們都以不同的方式,表達了對俊美男性的痴迷。但你不能說他們是同性戀,因為他們愛女人的部分,仍舊占了他們感情世界的絕大比例。
賈寶玉與秦鍾初相見,彼此便深深為對方的美風儀傾倒。這裡面就有濃濃的情意在。曹雪芹厲害,他不明說,卻透過金榮的搬弄是非,硬鬧出一場學堂裡的亂鬥,來凸顯在旁人眼裡,賈寶玉與秦鍾「搞曖昧」的關係。
不只斯文的賈寶玉,對秀美性靈的秦鍾如此,即便你以為粗鄙的薛蟠,也可以為了英挺、俊秀的柳湘蓮,在誤以為他是風月子弟的情況下,再三言語挑逗,最後被生氣了的柳湘蓮,哄騙到荒郊野外,痛打一頓!那橋段令人發噱!
但,你能說賈寶玉是同性戀者嗎?你能說薛蟠,是同性戀者嗎?恐怕不能。不過,在《紅樓夢》裡,男男互有好感,男男甚至發展出親密的關係,並不稀奇。
我們或者可從兩個層面去解析。第一,在賈寶玉的眼裡,女人是細緻的性別,男人則相對粗糙。但若男人帶著女性氣質,則他亦可成為親近的對象,例如:秦鍾之於賈寶玉,蔣玉函之於賈寶玉。第二,在薛蟠的例子裡,薛蟠粗鄙、好色,卻同時也對俊美之男子有抱持狎昵之心,可那純粹是肉慾的。
於是,《紅樓夢》裡,男色之於男人,被區分成「情與慾」兩塊。那《金瓶梅》裡,西門慶又如何呢?西門慶到底對女人抱持怎樣的愛情觀?很難講。他對每個他想「上」的女子,從來沒有從「愛」的角度出發。
大娘子吳月娘是明媒正娶,那年代無從自由戀愛,從婚後的互動來推敲,西門慶對她仍是敬重多於愛戀。其他的小妾,以及把也把不完的女人,西門慶給我們的印象,亦多屬於「以小弟弟的本能反應」做為選擇標準。
我原本以為,這麼一個「唯性愛論」取向的男人,「應該」不會對「男色」有慾念吧?但,我錯了。
小說發展至第三十四回,西門慶的「男色之好」終於露餡了。要仔細看好這一段文字,因為三百多年後,精神分析的大家佛洛伊德,他的理論會給它很深入的解析。
話說西門慶回府後,更衣,呷了茶,查看柬帖,書童在一旁伺候。因書童之前讓六娘李瓶兒賞了酒,因而面帶紅色。
「西門慶見他吃了酒,臉上透出紅白來,紅馥馥唇兒,露著一口糯粳牙兒,如何不愛?於是淫心輒起,摟在懷裡,兩個親嘴砸舌頭。那小郎口噙香茶桂花餅,身上薰的噴鼻香。西門慶用手撩起他衣服,褪了花袴兒,摸弄他屁股。因囑咐他:『少要吃酒,只怕糟了臉。』書童道:『爹吩咐,小的知道。』兩個在屋裡,正做一處。」
他們主僕兩個男人,在屋裡幹嘛呢?作者是透過另外一位小廝,讓我們窺視全貌的。小廝平安兒因有訪客送帖,進到園內,問守在屋外的畫童兒,主人呢?畫童兒指指屋內,「那平安就知西門慶與書童幹那不急的事。」於是他悄悄走到窗下偷聽,只聽見裡邊氣呼呼,西門慶叫道:「我的兒,把身子掉正著,休要動!」然後,就半日沒聽見動靜了。
就沒動靜了嗎?當然不是。《金瓶梅》很技巧的,把這段落,繼續延伸到下一回,還發展成潘金蓮跟小廝書童兒的「爭風吃醋」。
那平安後來把這事添油加醋的告訴潘金蓮,潘金蓮氣得齜牙裂嘴。把她對李瓶兒生兒子受寵,以及西門慶另外搞上書童兒的事,帳一併算上。
平安把潘金蓮當靠山,出賣西門慶與書童兒的勾搭。而書童兒則仗著西門慶的寵愛,回頭向西門慶撒嬌告狀,結果換得西門慶藉故「拶指」五十下(就是電影《滿清十大酷刑》裡,把十隻手指套進刑具,然後兩旁用力拉扯那種用刑!);這還不夠,再繼續杖打二十棍。打得平安皮開肉綻,鬼叫連連。
這西門慶氣還未消,又把畫童兒也給「拶他一拶子」,拶得他也殺豬似的怪叫!這幾段是不是有趣?
西門慶脾氣儘管不是很好,但他對幾個妻妾,對他上床的女人,也很少會動手動腳。他曾把潘金蓮扒光衣服,痛打一頓,那是因為他聽說潘金蓮跟小廝琴童兒私通。可他耳根子軟,打過後聽信了潘金蓮的矢口否認很快也便過眼雲煙了。
以後他固然多次厭惡潘金蓮的愛搬弄是非,不過多半都是一笑置之,不以為意。像這次這樣,因為潘金蓮吃他跟小廝書童兒的醋,而痛扁告密的平安,的確是很罕見!
但,西門慶更愛男色嗎?證據不足以證明。但我摘錄的文字,很充分的印證了佛洛伊德在三百多年後,在他的《性學三論》裡,對雙性戀傾向所做的有意思的分析。
西門慶愛「上」的男子,都是年輕的小廝,在書童兒之後,類似的場景還會再出現,顯見西門慶的「好男色」,雖然沒有超越他「好女色」的比重,但也不是偶一為之的。這些男色,均屬青少年,以現在的語言,就是「幼齒仔」!且他們多半長得唇紅齒白,偏向女性氣質,或者說,由於還幼齒,其實偏向於中性。且不是小廝,便是唱戲的旦角。這書童兒無疑便是兩者合一的化身,難怪他在西門慶面前紅!
他除了平日裝扮幼齒可愛外,他會唱曲,書中有一段,西門慶的清客之一,應伯爵,一日在西門府應酬,喝了酒,要書童兒妝扮花旦唱幾首曲助興。西門慶並無不悅,遂叫書童兒去後院那湊齊了銀簪子、梳背兒(靠背)、仙子兒(像仙女的首飾)、墜子、大紅對衿絹衫兒、綠重絹裙子、紫銷金箍兒,還要了脂粉,「在書房裡搽抹起來,儼然就是個女子,打扮的甚是嬌娜。走在席邊,雙手先遞上一杯與應伯爵,頓開喉音,在旁唱〈玉芙蓉〉⋯⋯」
我不厭其煩,引述這一大段,很重要。作者讓我們的眼睛彷彿跟著侯孝賢導演的鏡頭走。從清客與西門慶的互動,可看出這應伯爵在西門慶眼裡要比其他清客分量為重,他才敢稍微放肆。但這也是伏筆,因為之後西門慶暴卒,正是這應伯爵「翻臉不認人」!
西門慶顯然非常疼愛書童兒,才願意讓他跟著自己宴客,且不吝於讓他於眾人面前換裝表演,這心理,基本上是把書童兒當成自己值得驕傲展示的資產。
更可以進一步注意的,是當時晚明時節也很顯然,在男人們飲酒作樂、觥籌交錯的場子,妓女陪笑助興固然很普遍,但即使有俊美、幼齒之少年陪侍,亦不是什麼有害風雅的事!
晚明到清朝,《金瓶梅》到《紅樓夢》,「男性之美」或「男性之媚」,竟也在女子爭奇鬥豔之中,微妙的扮演一定的分量,甚至讓潘金蓮這等美女都深深嫉妒。
你能說西門慶、賈寶玉,是同性戀者,或同性戀傾向嗎?正因為,從這兩本巨著裡,我們不時發現「同性戀愛/性愛」的場面,而時人亦似乎多不以為忤,這才是有意思之處。
賈寶玉有同性之「情愛」,卻沒見同性之「性愛」!
西門慶有同性之「性愛」,卻難說有同性之「情愛」!
似乎使問題變得複雜。
我們來看看開啟這問題研究的大師級人物,他怎麼說?佛洛伊德是這麼解析「雙性戀」傾向的。
他視之為是「性倒錯」。完全倒錯者,自然是徹底的同性戀者。雙棲性倒錯者,則性對象可以是異性,可以是同性。偶然性倒錯者,是在特定條件下,如軍隊、女校、監獄等環境裡,才出現。
但佛洛伊德的高明是,他很早便提醒世人,這「性倒錯十分常見,它總會在古老氏族的文明發展到一定高度時出現,並具有很重要的功能意義。」因而何須大驚小怪!
他尤其具啟發性的觀察是,針對我引述的西門慶與他的小廝書童兒的關係那一大段。
他說:「許多男性性倒錯者身上依然保留著男性的心理特徵,他們本身沒有太多異性的第二性徵,甚至更願意在性對象身上找尋女性的心理特徵。」
懂了嗎?這就破解了,書童兒的幼齒、女性魅力的關鍵,以及他裝扮花旦唱曲的吸引力了。
佛洛伊德繼續說:「如果不是這樣的話,那就很難解釋為什麼無論是今天還是過去,一些專為男性性倒錯服務的男性性工作者,從裡到外都要模仿女性的穿著和舉止。一如古希臘文化裡,最強壯的人常常也是性倒錯者,他們喜歡某個男孩,顯然並不是因為其身上的男性特徵,而是因為他長得像女性。身上也具有部分女性氣質。他們害羞、拘謹、無知和嬌弱,點燃了這些壯漢的愛慾。」
三百多年後,佛洛伊德的解析,有沒有讓我們驚歎他的洞察力之深之微呢?從西門慶到賈寶玉,一粗魯一秀美,但他們的男人之愛,你該怎麼看待呢?
當然,這裡面,有複雜的人際,有尊卑的階級,也有你歡我愛的糾結。不過話又說回來,即使異性戀之間,又何嘗不是呢?
難怪潘金蓮要嫉妒啊,但話說回來,書童兒跟西門慶撒嬌告狀那一幕,多嬌媚啊!讓我們再回頭看看,那段畫面。
西門慶「用手摟在懷裡,一手捧著他的臉兒。西門慶吐舌頭,那小郎口裡噙著鳳香餅兒,遞與他。下邊又替他弄玉莖。西門慶問道:『我兒,外邊沒人欺負你?』那小廝乘機就說:『小的有樁事,不是爹問,小的不敢說。』西門慶道:『你說不妨。』」於是,書童兒便添油加醋,一番訴苦啦⋯⋯
有趣吧?是不是太有趣啦!
★本文摘自有鹿文化出版《金平本色:你愛的是耽溺,還是沉淪》,作者蔡詩萍,原文標題「雖是一部淫書,卻也呼應了之後《紅樓夢》裡男男之愛的前奏曲——從西門慶到賈寶玉,男人之美男人之媚」。
自古以來,《金瓶梅》總被認為是一部由「西門慶與他的六個妻妾」所構成的淫蕩小說,早了《紅樓夢》、《儒林外史》一百多年,地位始終低於四大古典名著。作者名喚「蘭陵笑笑生」,真實身分、生卒年不詳⋯⋯
不!別再誤會《金瓶梅》了!它可是第一部開創小人物小日常題材的小說,讓中華民族的情慾書寫遙遙領先日本浮世繪、歐美色情產業,影響晚出一百年的《紅樓夢》男男之愛,更藉人類的「淫聲穢語」暗諷了一個朝代終將邁至滅亡的醜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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