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跟父親的關係一直很緊張。(圖/翻攝自百度百科)
文/ 江仲淵
朱自清的〈背影〉一直是大家耳熟能詳的散文作品,這篇敘述父愛的文章在一九二五年發布後,隨即在文壇引起熱烈回響,許多人看完後大為感嘆朱自清的文筆,竟能將父親對子女的愛表達得深刻細膩,尤其是父親肥胖的身材翻越月臺的情景,更是令人為之動容。
朱自清與父親在文章之外的關係究竟如何呢?其實一直很緊張,父親是迂腐的舊時代文人,朱自清卻是新派的北大青年,兩人價值觀不同,大半輩子都在拗脾氣中度過,就連〈背影〉的創作背景,其實也和父子雙方的挑唇料嘴密不可分。
朱爸爸的嚴厲教育
要說朱自清與父親的關係,就必須從他的出生開始說起。朱家一直以來都是書香門第,祖上的人物幾乎都是考取功名的讀書人,就連朱自清的爸爸~朱鴻鈞也不例外,他是徐州當地的榷運局長,領著公務員的薪水工作,什麼是榷運?「榷」的意思是專賣,而「運」代表運送,榷運局長就是政府所設掌管鹽專賣專運的地方官員,白話講就是「菸酒公賣局長」。
雖然局長聽起來很大,但朱家的親戚都是達官顯要,政治地位比他高的人多得是,在他們眼中,當上局長顯然不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朱鴻鈞是家族中最不起眼的一位,對仕途不順的自卑,使朱鴻鈞種下了心結~他一定要勝過別人,即便自己贏不了,也得讓兒子比過。
▲朱自清的父親對他相當嚴格。(圖/翻攝自百度百科)
朱自清便是在這種背景下誕生,朱鴻鈞對他的要求一直很嚴格,簡直將他當作考試機器,父親喜歡文言文,便不准朱自清寫白話文;父親喜歡老學堂,便不讓朱自清接受新式教育。朱自清從小就不敢違抗父親的話,精神壓力遠比一般人承受得大。放學回來,父親總要檢查朱自清的作文,命令他拉張小板凳,一邊喝著榷運局的酒,一邊低吟朱自清的作文,如果看到文章所評不好、字句被刪改太多,朱鴻鈞就訓斥兒子,動輒打罵,有一次甚至將作業丟到火爐燒掉,對年幼的朱自清造成的衝擊可想而知。
考得好怕下次退步,考不好又怕挨揍,朱自清的童年生活就是在戰戰兢兢的環境下度過。但換個角度想,或許正是這種教育風格,保障了朱自清持續接受教育的機會,從而培養出無與倫比的學習能力。十八歲那年,朱自清順利考入北京大學,光宗耀祖。
不過,與朱自清的耀眼光芒相比,當時的朱鴻鈞卻陷入泥潭般的事業糾紛。那年,朱家發生了一場驚天動地的變動,從此改變他們的歷史進程,這場變動在〈背影〉也有所著墨:
祖母死了,父親的差使也交卸了,正是禍不單行的日子!
朱自清沒有講到的是,祖母為什麼會去世,父親為什麼會丟了工作,好像是刻意隱瞞些什麼事情,草草將它一筆帶過。其實這幾句話的背後,暗藏著八點檔式的家庭糾紛。
▲朱自清家曾暗藏著八點檔式的家庭糾紛。(圖/翻攝自百度百科)
都是姨太太的錯
朱鴻鈞的私生活一直有很大的毛病,對孩子嚴格,對婚姻也十分迂腐,他從小接受舊式教育,是帶有酸楚味的舊式文人,直到民國成立後,也堅決不做那時代的一分子。
《中華民國臨時約法》曾明文規定一夫一妻制,但朱鴻鈞仍嚮往舊時代的生活,擁有原配周氏、潘姓姨太太,在外地工作時,還偷偷續娶了一房姨太太,並與多位女子來往聯繫。
民國時期續娶姨太太並不是一件稀罕的事,只要低調一點,沒有人會管,像康有為就有五位姨太太。不過事情壞就壞在朱鴻鈞續娶姨太太時沒有告訴家人,此事傳到揚州老家,惹得空守閨房已久的潘姓姨太太發怒,跑到朱鴻鈞的辦公處大吵大鬧,這件事被當地媒體《醒徐日報》披露後,影響愈發嚴重,朱鴻鈞很快就被革職查辦了。
朱鴻鈞失業後,朱家一時間沒了經濟來源,為了化解龐大的家庭支出,只好將姨太太們盡數打發。此時的朱鴻鈞可謂是本末倒置,不但沒有姨太太享樂,自己也落得一身欠債。事情傳到朱自清七十一歲的祖母耳裡,老人家一時氣急攻心,竟被活活氣死了,這便是朱自清筆下「祖母死了」的真正原因。
朱自清與祖母關係極好,對於祖母的去世,他始終沒有辦法接受。當年的朱自清,已然不是過去唯唯諾諾、深怕被父親懲罰的懦弱少年了,他邁入叛逆期,獨立和自我意識日益增強,迫切希望擺脫家庭壓迫;除此之外,他也很清楚,若不是父親固陋守舊、花天酒地的個性,無災無病的祖母肯定不會那麼快過世。
辦完喪事後,朱家已是債臺高築、阮囊羞澀,為了供應朱自清繼續讀書,父親只好到南京尋找工作。那一天,正是朱自清返校的日子,父子同行一段路後,至浦口車站分手,當時朱自清還是對父親感到不滿,〈背影〉是朱自清時隔八年的回憶之作,他的心底恐怕沒有放下苛責,在〈毀滅〉一文中曾大膽披露朱家的家庭問題:
在我煩憂著就將降臨的敗家的凶慘,和一年來骨肉間的仇視,互以血眼相看著的時候,在我為兩肩上的人生的擔子,壓到不能喘氣,又眼見我的收穫渺渺如遠處的雲煙的時候……我的故鄉在記憶裡的,雖然有些模糊了,但它的輪廓我還是透熟的。
▲〈背影〉詳盡描寫父親的身影。(圖/翻攝自爆廢公社)
朱自清在大學期間和父親一直沒有什麼聯絡,後世遺留下來的書信也寥寥無幾。
在〈背影〉中,父親在離別前曾送給朱自清一件紫皮大衣,我們不知道的是,當時朱自清根本沒把父親的禮物放在心上,甚至在畢業那年就把紫皮大衣典當掉了:
在畢業的那年,到琉璃廠華洋書莊去,看見新版《韋伯斯特大字典》,定價才十四元。可是十四元並不容易找。想來想去,只好硬了心腸將結婚時候父親給做的一件紫毛水獺領大氅親手拿著,走到後門一家當舖裡去,說當十四元錢。櫃上人似乎沒有什麼留難就答應了。
將大衣交給當舖時,朱自清「也躊躇了一下,卻終於捨不得那本字典」,在知識與親情的取捨間,即便有一絲猶豫,仍迅速選擇了汲取知識,很難想像,究竟父親對他造成了多大的打擊,才會使多愁善感的朱自清,將手邊唯一足以思念的家鄉物品拿去販賣;或者朱自清在北大期間從未思念家鄉,才會輕易地將紫色大衣賣出去,我們不得而知,只知紫色大衣從此消失在朱自清的世界。
更深一層的傷口
朱自清從北京大學畢業後,因成績優異,被杭州第一師範學校選中成為導師。而在南京找工作的父親,找了兩、三年,仍沒有尋得一份正經工作。朱自清與父親的情感雖然尚未破冰,但為了資助父親,每個月仍會將一半的工資寄到家中,不過父親卻大有鳩占鵲巢之勢,將這些錢視為理所當然,甚至曾勸諫朱自清不要再當導師這種「清貧的職業」,換句話說就是表示:他覺得拿到的錢太少了。
一九二一年,朱自清的妻子武鍾謙再次懷孕生子,所謂僧多粥少,家庭要供養的人太多,金錢來源卻只有朱自清一人承擔,他不得不用拆東牆補西牆的方式,勉強應付家庭負擔。不過父親在此時顯得很不團結,因為收到的錢愈來愈少,居然大發脾氣,利用自己與校長的私交,直接讓學校把朱自清的當月工資全數送到家裡供他使用。朱自清賺的錢,無法自己花,好不容易組成的小家庭,一下陷入沒有收入的局面。
▲朱自清撰寫〈父母的責任〉,抨擊中國舊式家庭的種種弊端。(圖/翻攝自百度百科)
讓朱自清無法接受的事遠不僅如此,朱鴻鈞常趁他在外工作時,欺負他的妻子武鍾謙,不是擺臉色給她看,就是一頓破口大罵。武鍾謙原本是個非常開朗的女孩,朱自清很喜歡看她笑~想到這些,我心上總是溫暖的~但經過朱鴻鈞的冷嘲熱諷,她的笑容愈來愈少。夫妻分隔兩地時,武鍾謙常抱怨想回娘家,但朱自清都以為她在鬧彆扭。
直到一次返家,心細如髮的朱自清看到武鍾謙面有苦色才察覺不對,詢問之下終於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他一不做,二不休,帶著妻兒離開故鄉,不再和父親有一點接觸,就是在這時,朱家父子關係徹底跌落谷底。朱自清當月奮筆疾書,寫下長篇大論〈父母的責任〉,抨擊中國舊式家庭的種種弊端:
依我們的標準看,在目下的社會裡~特別注重中國的社會裡,幾乎沒有負責任的父母!或者說,父母幾乎沒有責任!
雖然沒有指名道姓,指向卻是明確的。後續幾年,朱自清幾乎未與父親聯絡過,便就是散文〈背影〉開頭「我與父親不相見已二年餘了」的真實背景。曾有一次,朱自清想回家探親,主動緩和與父親的矛盾,朱鴻鈞卻連門都不讓他進去,親戚放他進門後,父親連一聲招呼都沒有。朱自清在老家待了短短幾天,就怏怏地離開了。
〈背影〉的誕生
父子倆從一九二三年至一九二五年,足足分開兩年有餘,也許是因為分開,讓彼此有好好冷靜思考的機會,他們開始反思自己過往的種種不對,雙方的感情不再像之前箭靶弩張。縱使觀念不同,畢竟還是父子;縱使有再大的仇怨,也會隨著時間的洗鍊而慢慢淡化。
一九二五年,朱鴻鈞已是接近花甲之年的老年人,由於前半生奔波忙碌,他的身體狀況已大不如前,出現各種大大小小的疑難雜症。人生到了最後的歲月,也是該總結自己一生的時候了,朱鴻鈞為晚年安詳而感到歡喜之餘,心裡難免會為家庭的不和樂感到惋惜,他思念著朱自清,後悔前半生的種種武斷,影響到兒女的生活。
▲朱自清最後藉著〈背影〉瓦解和父親的積怨。(圖/翻攝自百度百科)
朱鴻鈞最終選擇放下長年樹立的自尊,提筆給在清華教書的朱自清一封家書。信的內容很簡單,只有短短幾句話:
我身體平安,惟膀子疼痛厲害,舉箸提筆,諸多不便,大約大去之期不遠矣。
朱鴻鈞還是那位剛毅木訥的嚴父,文內沒有驚濤駭浪的情感,也無細水長流的思念,表面看來,簡直是再尋常不過的絮叨,不過這已經是朱鴻鈞的一大步了。昔日專恆武斷的他,今日竟選擇主動先向朱自清示好,並在信中流露出「示弱」的氣息,在朱自清的印象中是從未發生過的事。
記憶是很微妙的東西,能在時間與氛圍不同的情況下,呈現出不同的反應。在憤恨之下,回憶的東西全是不好的;在思念之下,回憶的東西全是情治豐滿的。朱自清雖然和父親決裂數年,心裡其實也有捨不得的一面,當父親的書信擺在案頭時,朱自清的淚珠不禁在眼眶打轉~「在晶瑩的淚光中,又看見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馬褂的背影。」他和父親的積怨,竟在這一瞬間土崩瓦解了。
以往回憶起父親,朱自清滿是怨言,可經歷了兩年的沉默後,他驀然回首,痛苦的記憶已然全部退去,所剩的是父親全然的愛與關懷。那一天晚上,朱自清翻來覆去,就是睡不著覺,少時的種種回憶湧上心頭,模糊的面孔開始清晰。他遂將記憶中與父親在火車站送別的情景,用飽含深情的手法寫成了〈背影〉。在文章中,朱自清不僅對父親多年的荒唐行為隻字未提,也一筆帶過持續兩年的失和,他將大量筆墨用在親情交流之上,並在文章的最後一段,表露出對於再次相見的渴望:
唉!我不知何時再能與他相見!
不久,朱自清以《背影》為題的散文集順利出版,書稿被寄到父親的住所,朱鴻鈞行動不便,吃力地將椅子挪到窗前,戴上老花鏡,一字一句地誦讀兒子的文章。據朱自清三弟朱國華回憶:
「只見他的手不住地顫抖,昏黃的眼珠,好像猛然放射光彩。」朱鴻鈞對兒子朱自清曾傾注了最多的心血,朱自清成長的路上,也離不開父親的引導,即使雙方有各自的小缺點,卻始終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家人,當父親看完散文後的那一刻,這對經歷大半輩子相愛相殺的父子,最終解開了彼此的心結,重拾父子舊情。
還有什麼事情,比家庭和樂更重要呢?
本文摘自《民國文人檔案,重建中》/江仲淵/時報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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