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壓力與照顧憂鬱的妻子,使鄭再由(中)罹患思覺失調症。他曾服藥控制,卻因窮困無法持續就醫而復發,是他刺警的原因之一。(圖/鏡週刊提供,下同)
圖、文/鏡週刊
台鐵殺警案嫌犯鄭再由因罹患思覺失調,於一審獲判無罪。判決結果激起千層波浪,除高層政治人物的「錯愕、失望」、要求上訴,網路上更有無數「裝神經病就無罪」的譏諷。
「瘋」和「傻」能否喬裝?本刊深入鄭再由的人生,發現逃不出的貧困、漏洞百出的社會安全網,可能更是這起「犯行」的因子。
清晨驅車前往台南看守所,大雨滂沱。或受疫情影響,來探望的人少了。接見大廳未亮全燈,潮濕而灰暗。坐在椅子靜候。耳邊傳來一陣細微、間歇性且持續不斷的嗶嗶聲。抬頭見一位中年婦女欲送會客菜。她帶了蔬菜魚肉乃至水果,用透明塑膠袋各分裝成一小包,於磅秤秤重。
中邪刺警 被當狡詐偽裝
限重是2公斤,但她帶得那麼多,拿出一些,又放回一些。反覆又反覆,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她忍受刺耳,卻始終沒在2公斤內維持想像的均衡。
均衡那麼難。14窗口內的鄭再由穿著陳舊汗衫,頭冒白髮,面有風霜。眼神並不可怖,是路上尋常可見的中年男子,而無刑警口中罪大惡極者常有的「下三白眼」面相。但2019年7月3日,他在北上的火車,刺殺一位年僅25歲的鐵路警察李承翰。
鈴聲響,他舉起電話,聲音溫和。問是否知道我的來意?「律師有說。」提及往事,皆能清楚傳達,只是遲緩。問及為何於火車上刺警?「我中邪了。」鄭再由說:「我很無辜。他們一直在弄整人遊戲,要殺我。」
見鄭再由前一天,這起案件於台南高等法院進行二審,鄭再由亦說「我中邪」。自一審審理起,「中邪」是他對自己行為的一貫理解與說法。但無辜那麼刺耳,當由殺人者口中說出,中邪對被害者即是藉口、是狡詐的佯裝。
「可是我沒有針對警察。」會客窗內,鄭再由雙眼快速眨閃,急切覆述:「有人要殺我。但沒人幫我。我只是被嚇到,我也對他很抱歉。」
李承翰被害當天早晨,鄭再由曾慌張前往警局報案,告知自己有筆保險金將到期,而有3位朋友想害他。因他情緒激動、語無倫次,警察通知家屬來接。女兒鄭欣如(化名)告訴勸鄭再由回家,「但爸爸不肯,一直說遇到事情要處理。」鄭欣如求助警察,「警察也只是叫我帶他去醫院。但他說他沒病。」
僵持不下,她騎車尾隨鄭再由,卻因車潮而走散。鄭欣如回家等候,渾然不知父親接著去了社會局、去保險公司解約,甚至去了議員服務處求助。
鄭再由所到之處接觸的人都覺得「他很怪」。但沒人理會他不斷重述的「有人要害我」。儘管解了約,他仍相當不安,至小北百貨買了兩把刀綁在腳踝防身,並再次去警局報案。這一次,員警仍只是安撫他,就請他離開。
於是他想著北上,欲找媒體開記者會揭穿有人要謀害他的計畫。為了躲避想害他的人,鄭再由買了車至新營的票,先搭至左營,才換乘北上152車次列車往台北。途中遇列車長傅至宏查票,但他認為「他是在查我的人不是查票」。
鄭再由的說法和媒體報導大相徑庭,社會大眾認定他因逃票而殺人。但鄭再由告訴記者:「我上自強號,在第4或第5車廂,突然發現有一個人在前面監控我行蹤,我立刻跑到後面的車廂,結果列車長拿手機尋找我。」於是當李承翰要求他下車,他認為自己下車一定會被弄死。「我行蹤已經被監控,而警察被人家利用去做非法的事,所以我才用刀刺他。」
殺警案凶嫌一審獲判無罪,檢察官質疑精神鑑定瑕疵百出。儘管裝病可能性極其薄弱,檢方在獲得高層政治支持後,仍緊咬裝病一說,引發社會對立。
檢察官以鄭再由妨礙公務並蓄意殺人起訴他。由於此案為重大刑案,法官裁定台中榮總嘉義分院精神科協助進行精神鑑定。經檢辯雙方交互詰問鑑定報告內容、勘驗各項證據,最後認定鄭再由罹患思覺失調症,導致刺警當下缺乏辨識與控制能力,符合《刑法》第十九條第一款規定,判處無罪;但病識感不佳,為社會安全考量,需施以監護5年。
判決出爐,輿論譁然。行政院長蘇貞昌表達「錯愕、失望」,總統蔡英文則支持檢方繼續追究鄭再由的刑事責任。獲政治支持,檢方火速於10小時內提起上訴,並開啟抨擊精神鑑定專業的戰場。
5月25日,台南高等法院審理此案。檢察官林志峯認為鄭再由事發前能正常工作、筆錄時有邏輯思考能力,判處無罪太離譜,質疑精神鑑定有缺失、讓他裝病逃逸,請求重新鑑定。
辯護律師陳偉仁反駁,鄭再由雖會用手機、買票、買刀,看來與常人無異,但他談論的事情於現實並不存在。法官勘驗殺警時車上乘客錄下的影片,李承翰明明身著警服站在鄭再由面前,鄭再由卻說:「誰要下去!你現在替恁爸叫警察,沒政府。」「你跟他們講一句,恁爸欲讓他死!」明顯是跟不存在的對象說話,法官因此判斷鄭再由是因受外在行為刺激,導致他處於急性發病的妄想狀態。
長年參與司法精神鑑定的彰化基督教醫院精神科醫師王俸鋼嚴肅表示:「裝病很困難。病的樣態是大腦神經退化的結果,無法用意識偽裝。就算是熟悉精神病樣態的精神科醫師去偽裝,也無法長時間不露出馬腳。」而鄭再由的鑑定報告並非僅靠單次會談與事發影片就作成。根據奇美醫院病歷顯示,鄭再由罹患思覺失調至少10年,自2011年起,即擔心自己會被毒死、2015年時,更開始出現有人跟蹤他的妄想。
「我們不奢求被害人原諒。」陳偉仁說,「但鄭再由真的不是裝病。」鄭再由的親戚則說:「我知道社會大眾都以為他假痟。但是他做人憨直,不曾虧欠別人,是結婚以後壓力大,才會變成可憐人。」
鄭再由家族原在嘉義務農,兄弟姊妹共6人。1960年代,台灣農村面臨工業社會的吸附,勞動力短缺、農收低落,鄭父在1971年左右,舉家遷移到台南。
全家來台南,落腳安南區海佃路。編售竹籠給醬油廠、果菜市場等攤販,僅能勉力維生。六個兄弟姊妹中,僅二姊讀到大學。長兄與大姊都是小學畢業,扣除早逝的三哥,二哥與小弟鄭再由,讀完高職後都不再升學、外出攢錢。
鄭再由畢業後從事機械配電。那是1980年代,工業蓬勃發展,鄭再由薪水不錯,立業了,母親想讓他成家。「但鄭再由不諳社交,不曾交過女朋友。鄭母就透過媒人,介紹住在隔壁巷的詹素華(化名)給鄭再由認識。」鄭家親戚說。
詹素華是詹家么女。自台南女中畢業後考上淡江大學。畢業後返鄉,曾在診所服務,也當過補習班老師,後替經營化妝品事業的大哥工作。二人相親,詹素華見鄭再由身材挺拔,相貌端正,有車又有房,雖二人學歷並不相當,仍決定與他交往。
1997年,二人結婚,隔年生下長女鄭欣如,再隔年,生下二女兒鄭萱萱(化名)。鄭再由想像生活正要順風順水,現實挑戰卻接踵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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