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文/鏡週刊
1986年,遭瘖啞榮民張雄囚禁6年的8歲原住民兒童周子飛被警方自囚室救出,因成長過程缺乏刺激,他完全無法言語。這則戲劇性的「啞童」故事轟動一時,新聞沉寂後,他短暫輾轉於原生家庭與寄養家庭間,最後被中原大學副教授戴浙收養,從此隱入人群,受過義務教育,投入不同的勞力市場,為自己掙取生活所需。
我們找到他時,距離2歲幼兒周子飛被擄走囚禁的1980年,已經過了40年。彷彿有人偷走他的人生,周子飛自幼歷經被抱走、被收養,以及被終止收養,沒有人問過他的意願。面對命運的刁難與世界的惡意,他幾度不自量力地還手,企圖奪回生而為人的自由、尊嚴與選擇權。
許多年以後,周子飛在餐廳打工,瞥見廚房餿水桶裡翻動著的白白的蛆,忽然想起童年的菜色。他頓悟了:原來,人類世界裡,是沒人拿蛆作為食物的。又過了許多年,42歲的周子飛坐在我們面前,腦中閃過這些畫面,他忽然有點納悶:「一般小孩吃蛆,是不是會有什麼病?是不是會死掉?」他又問,「後來我想想,ㄟ,我有吃蛆。那為什麼我到現在,還是一個健康(的人)?」
代兄被囚 失語六年變啞童
1980年初,育有11名子女、住在新竹縣五峰鄉的泰雅族原住民周瑞霖以新台幣5萬元的「售價」,將九歲的次子周文星賣給山下的榮民張雄作為養子,周文星從此改名張文星。數月後,張文星自行翻開屋頂瓦片,逃離「新爸爸」家;張雄不甘,再上山,趁周瑞霖夫婦農忙,抱走年僅2歲的周子飛「抵債」。也許是怕周子飛逃跑,張雄將他關起來,這場囚錮,長達6年之久。
整整六年,周子飛與原生家庭斷了聯繫。6年裡,周瑞霖曾試圖找張雄要回兒子卻遭拒。後來他對外表示,自己身體不好,識字不多,長達6年要不回孩子,卻不懂得報警。
1986年3月,周瑞霖、15歲的張文星終於帶著警方前來張雄家,救出周子飛。一同被救出的,還有張雄買來、囚禁多年的妻子郭關關。眾人這才發現,郭關關、張雄與周子飛,3人皆無法言語-郭關關是瘖啞人士且患有精神疾病;張雄則疑因戰爭或疾病傷了聲帶,導致又聾又啞;本該是學齡兒童的周子飛時年8歲,不聾不啞且聲帶正常,卻因長年被囚且無人對話,完全無法使用語言。
時值台灣解嚴前後,此事一度在新聞上沸揚。此後二年間,媒體多稱周子飛為「啞童」,與之伴隨的詞彙大約不脫「猴兒似地」、「猴童」、「狼童」云云,亦有報章形容這是「折翅乳燕」的離奇境遇。沉寂多年後,2002年,24歲的周子飛被發現在投注站賣公益彩券,彼時網路媒體甫興,記者湧入投注站,用詞不脫20年前範疇,故事以極具張力的方式擴散:「半人半獸」的「猴童」長大成人,入世賣彩券了。
「那時朋友會講:『阿飛啊,那個報導…你是猴童喔?』我聽到就很不爽。」在此之前,新交的朋友沒人知道周子飛的過去,24歲的他與人對談無礙,不願又被貼上「獸」的標籤。「那些編輯的人,為什麼要寫那些…猴童?你可不可以寫比較完整一點?好啦,就算小時候是猴童啦,長大,你要有長大的程度嘛。一想到猴童的那個意思,那個感覺就是奇檬子很不爽…那些編輯人,不會去想到後面的,就是,(我的)感受。」「猴童…,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啦。」
以洞窺外 精障養母成玩伴
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都是後天學會的詞句。周子飛腦中的畫面大抵如此,他在紙上畫出被擄走的那6年,草草幾筆勾勒出一幅囚室平面圖,「這個門,這是床…廁所在這邊…」張雄的屋內僅有一室一廳,周子飛和養母郭關關長年被鎖在房內,門上有一小洞,「他老婆(郭關關)舌頭就一直吐來吐去,整天在那個小洞上,看看看。」周子飛有樣學樣,挨在門上往小洞裡看,「有車啊,有人啊,有陽光啊。」
沒有語言的世界裡,周子飛的影像記憶鮮明得驚人。他尤其記得淋漓的紅,鮮豔而濕潤。那通常是血。郭關關與周子飛一同被囚,與其說是母子,不如稱他們室友或獄友。他說養母天天對外張望,「每天眼睛一睜開,就看到不會說話的媽媽…,她不會跟我玩,反而我玩她。」他曾放置尖銳棍子於養母座位,導致養母坐下流血。小周子飛頑皮,「東跑西跑,有次叩(撞)到頭,我那個疤在這邊…」他摸摸額頭,說異物當時直接嵌入肉裡,「一摸,唔?怎麼紅紅的,濕濕的,那時沒感覺痛,也沒有哭。然後一直流流流,咦?久而久之,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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