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泰宇在《洗車人家》記錄洗車場內發生的人事物。(圖/賴小路攝影/寶瓶文化提供)
文/姜泰宇(敷米漿)
摘自/寶瓶文化《洗車人家》
在這個社會上我們就是蹲著的那一群人,仰頭看著客戶,每天把自己的身體弄得萬分疲憊,賺取一些微薄的收入。
因為天氣不好,阿俊在地板上蠕動模仿毛毛蟲,聽說是他的成名絕技。
汽車美容這個行業百分之五十靠天吃飯。下雨天的時候,多半會讓員工去發傳單夾我們自己製作的廣告面紙。如果連續太多天的雨,很抱歉台北就是這樣,冬天有東北季風的雨,夏天有午後雷陣雨還有颱風。
一旦下雨時間太長,我們也只好找點娛樂做。看著趴在地上雙手貼緊大腿,用力將腰拱起來的阿俊,我實在忘了當時的我腦中想著些什麼。是思考這樣的絕技可以帶來人生什麼幫助嗎?還是懷疑人生?模仿什麼不好,偏偏要模仿毛毛蟲。
▲汽車美容這個行業百分之五十靠天吃飯。(圖/賴小路攝影/寶瓶文化提供)
阿俊是那五個同時來工作的中輟生其中之一,也是唯一留到過年前的。這點倒是讓我很意外。開店初始,不習慣體力勞動的我,總是很害怕沒有員工,自己會累到像條狗,所以一旦員工離職,就會急急忙忙應徵。這幾個孩子就是那時候一起來的,一次五個,感覺我這裡都快變成高中生的泡沫紅茶店。
對他們印象最深刻的,是來工作的第一週之後,放假完隔天一個都沒有回來上班。我等到了下午,跟當時的股東學弟大眼瞪小眼。學弟堅持要打電話問他們,我則是搖頭。如果沒有出現,依照經驗法則,大概永遠都不會出現了。沒想到大概兩點多,一個頭髮梳得差不多有一本雜誌這麼高的員工來上班了。
「老闆對不起,睡過頭了。」這個員工的名字我真的不記得了,我記得他的一頭金髮以及梳得老高的模樣。還有每次跟他說話都看著旁邊的不專心態度。
隔天倒是每一個都來報到了,其中一個胖胖的、感覺像是五個裡面帶頭的,一來公司就花了一大堆時間跟我解釋前一天他們去哪裡玩,喝了多少酒,還去夜遊,所以爬不起來。我簡單訓斥了一頓之後,就讓他們繼續做。
胖胖的這個傢伙,說話很大聲,喜歡裝成自己是大哥的樣子,對其他同事說話更是呼來喚去。可惜他的施工細緻度真的非常不行。
「小胖,從今天開始,你就只需要負責輪胎油。我示範給你看。」我拿著輪胎刷跟輪胎油的罐子,一次又一次地示範。刷輪胎油是基本中的基本,最重要的是輪胎必須用風槍吹到乾,否則因為油水分離的關係,輪胎上面水太多,輪胎油不會附著,剛開始看起來油油亮亮,水分揮發之後就變得東一塊、西一塊。
小胖因為真的太胖,蹲下來的時候會露出半截屁股,於是每一天他穿什麼顏色內褲我都一清二楚(我真的很不想清楚這種事)。
「輪胎油是最基本的功夫,你想要在輪胎上面帶來光亮,就必須吹除上面的水分。人生最害怕的就是不知道自己身上有多少水分,誤以為那些水就是你人生的光亮,於是後面不管你想增加什麼漂亮的美好的,終究都是沒有意義的。」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理解,但是這樣的道理很淺顯易懂,小胖也因此扎扎實實地上了很多天的輪胎油。
「老闆,下班以後你要不要跟我去打撞球?」小胖離職前,跟我提出邀約。
「我以前在球間顧外場,常常要跟客人對打,很厲害。」小胖說。
「好,你趕快排球。」
在我領先了五盤之後,他還在跟我臭彈。
「離職以後,你要去哪裡工作?」我問他。
「我阿姨那邊開了一家火鍋店,要我過去幫忙。」
砰!我把球打進之後,其他聚合的球統統帶開,這一盤看來他又要在場下看我表演了。一根菸接著一根菸,我跟他也沒什麼共通的話題。
「可是你的腳那麼臭,可以去火鍋店嗎?」我笑著說,然後把球打進。
「幹,老闆,沒有人一邊講話一邊把球打進的啦。」
哈哈哈哈哈。我拿著桿子,笑到肚子快要抽筋。
「老闆,腳臭真的不能去火鍋店嗎?」他問我。
「我亂說的啦,又不是洗車,鞋子不會濕,腳就不會臭。」
「沒有捏,我鞋子沒有濕腳也會臭。」
「是啊,你就不要脫鞋子就好,對吧?」我母球洗袋,換他。
「老闆,以後來我的火鍋店吃飯,飲料不用錢。」他說。
「對我這麼好?」我可是天天在罵他的。
「真的,因為那家火鍋本來飲料就不用錢。」
幹X娘。我決定接下來不要讓他上場了。
離開球場的時候,我一共贏了他七十一顆,我牢牢記得這個數字。有時候記憶很奇怪,這種一點也不重要的數字,不知道為何就吸附在我的記憶當中,好像雕刻刀刻劃上了印記一樣,想拋掉都不行。如果可以簡單把這個空間清空,我寧可多放一點英文單字。
「老闆,我覺得這邊上班太辛苦了,每天都要蹲著,腳很痠,腰也很痠,全身都很痠。而且鞋子還會濕掉。」小胖跟我說。
「小胖,你覺得離開這裡以後,你就不必蹲著了嗎?」
「當然啊,火鍋店又不必蹲著,站著就好。」
是嗎,小胖?
我多麼希望你以後可以站著,但是很遺憾,我們都蹲著。
在這個社會上我們就是蹲著的那一群人,只能仰頭看著我們的客戶,每天把自己的身體弄得萬分疲憊,然後賺取一些微薄的收入。對他們而言,領到薪水最重要的,永遠都是買菸。錢不夠了,不能吃便當,也一定要留錢買菸。你說,這樣的你們,這樣的我們,從頭到尾有站起來過嗎?
▲姜泰宇感慨,「這樣的我們,從頭到尾有站起來過嗎?」(圖/寶瓶文化)
小胖離職之後,沒多久這批孩子也一個接著一個離開了。其中一個去當兵,阿俊則是因為遲到太嚴重,有時候乾脆就不出現,幾天下來就不聲不響直接消失。一直到過年前,阿俊才跑來店裡,拜託我讓他工作,否則過年沒有錢可以花。
過年前二十天,阿俊無故未到班一共八天,遲到十天。唯一沒有遲到的那一天,他就在店裡模仿毛毛蟲給我看,而我清楚過完年之後,這個孩子不會回來上班了,也確實過完年他就沒有出現,包含我當時給他的制服也變成他的紀念品。
這麼多年過去了,不知道阿俊有沒有繼續精進自己的毛毛蟲模仿技術,或者說,阿俊已經找到機會,讓自己變成蝴蝶了。而那個小胖,也不知道是否不再蹲著。
每次想到他們,當然,次數不多,只是偶然想到他們的時候,我總會閃過母親跟我說的話。很小的時候聽媽媽說,花椰菜是很好的蔬菜,營養豐富還能抗氧化。但是小時候她經常不吃,因為花椰菜清洗非常非常困難,因為太多隙縫太多小小的空間,會有蟲、蟲卵以及所有你想像不到的髒東西在裡頭。
我想他們生活的地方就是花椰菜,都是很好的人,只要給他們機會、好好督促,都會是很棒的人。可惜這個社會沒有給他們機會。學校沒有,因為有太多學生要顧,沒辦法過度關注這些不喜歡念書的孩子。在我這邊也沒有,畢竟我需要員工幫我賺錢,而不是慢慢給機會慢慢教育他們。
理想總是很棒,我也希望自己是那樣的好老闆,但很遺憾。
我不是。
因為我也是那個蹲著的人。或者說,誰也沒有在這個世界站著過。
★本文作者姜泰宇(敷米漿),摘自寶瓶文化出版《洗車人家》。
我不是從洗車工出身,書寫後變成作家。我是從作家變成洗車工,慢慢趴低,變成蹲著的那群人。「我也是那個蹲著的人。或者說,誰也沒有在這個世界站著過。」給我最後一次機會,我希望你們能夠看見那些人、這些事──底層的聲音,以及一切值得被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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