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藍弋丰／專欄作家、台大醫學系畢業
陳柏惟遭罷免，綠營支持者大喊罷免規定有問題，緊接著四大公投，民進黨又陷入全敗危機，黨主席蔡英文下達軍令狀，務必全面捍衛，其中，包括公投綁大選，也要全力反對，自詡民主價值的總統下令指示人民投票選擇，乍聽起來好像是黑色幽默。
反對黨人紛紛訕笑：當初通過公投法、選罷法修法時，民進黨不是自稱民主歷史性的一刻？黨外到民進黨所有民主運動人士，不是人人都把公投當神主牌嗎？
民主運動者＝民主專家？
民主進步黨為首的泛綠陣營，自認台灣的民主都是由他們的拋頭顱灑熱血換來──其實絕大部分是李登輝先生以執政者主導的貢獻──也一手掌握對民主的解釋的發言權，過去主張公投、罷免、立委減半改為單一選區都是民主進步，台灣人民本來也不疑有它，畢竟，不管貢獻多少，這麼早就出來呼喊民主的民主運動人士，應該一定都是民主的專家吧？
泛綠陣營過去總是被批評，充滿只念法政的人，嚴重缺乏理工人才，因此不僅對產業一無所知，連基本科學常識都經常缺乏，遑論專業的財經金融、工程、地質、化工、能源等等學問。但是，既然都念法政，人民也認為：這些法政人總該是法政專家吧？
但其實這些人士對民主的諸多主張也是一知半解。民主政治的基本是代議政治，什麼事都要人民「直接民主」，其實就是經常被批評的「民粹」。尤其在這個人類社會與科技越來越專業化的時代，凡事訴諸「公民」更是根本不可能的任務。
▲民主政治的基本是代議政治，什麼事都要人民「直接民主」，其實就是經常被批評的「民粹」。（圖／記者游瓊華攝）
以能源領域為例，先分傳統能源與新能源，光談新能源，就有風能太陽能地熱等等眾多領悟，先只談太陽能，分聚光式太陽能與太陽能電池，太陽能電池分矽與非矽，矽的部分分單晶矽多晶矽非晶矽......
光分項就沒完沒了，由此就知道能源領域有多廣多複雜，國際投顧分析機構的研究員，往往一個人只專注研究單晶矽的一家龍頭公司，就無暇他顧了，即使如此，分析師錯判，也是很常有的事。
▲能源領域多複雜，要一個有自己事業的公民還要抽空關心能源議題，實在有點難。（圖／允能雲林離岸風場提供）
一個「公民」，有自己的專業，有自己的事業，下班累得要死，還要有「公民意識」，去關心所有能源領域的發展，自認能比分析師還厲害，精通所有能源，做出最正確的決定，然後去能源政策相關公投，投下神聖的一票？若相信這樣行得通，先承認你不是人類，是超級電腦吧！
所謂人人都是關心政治的公民，去關心每一個議題，根本就不切實際，絕大多數民眾要上班賺錢養家生活休閒，哪來閒時間觀心所有議題，而一個關心所有議題的人，只會落得什麼都一知半解，而在任何專業領域的人都知道，最危險、最糟糕的，就是半瓶水響叮噹，一知半解的人最容易犯下嚴重判斷錯誤。
代議士與幕僚能力不足
所以，在21世紀，代議政治更是有絕對的道理，不是每個人都去當公民管所有閒事，是人人只要顧好自己，在自己的專業領域，結為有共同利益的利益團體，利益團體決定支持某位或多位代議士，來代表這個領域的利益，代議士在議會中代表不同的利益彼此折衝，最後協調出的結果，往往就是全國國民的最大利益，這也就是民主國家如美國成功的原因。
台灣的代議士與幕僚能力嚴重不足，利益團體的觀念還在萌芽，許多領域甚至缺乏有作用的利益團體，遊說的觀念停留在「關說」而不是爭取整個產業共同利益，甚至選區的分配也亂七八糟，所以無法達到理想的代議政治運作，但是解決的辦法應該是督促各政黨的代議士提升水準，民間積極催生利益團體來專門代表各種利益參與政治，而不是叫每個普通人民都幻想自己可成為「哲學家皇帝」。
人民不可能有大部分專業常識的結果，就是公投一定會鬧出嚴重問題，不是只有台灣公投才會出現亂象，即使是公投歷史最淵遠流長的瑞士，也無法避免人民投出愚蠢決策，瑞士主力戰機已經老舊需要更換，2014年時採購戰機公投竟然遭到否決，使得空軍戰力產生嚴重空窗期，直到2020年再度公投才以些微差距驚險過關，幸好歐洲近十年來還算和平，否則會發生嚴重國防危機。
▲因應21世紀的專業化，民主代議政治最好是絕大部分事務由代議士來議決。（示意圖／記者呂晏慈攝）
因應21世紀的專業化，民主代議政治最好是絕大部分事務由代議士來議決，代議政治出現嚴重故障時，才用公投作為最後的導正手段，實際運作上，常常是茲事體大，代議士不敢負擔巨大政治責任的時候，才推給人民，譬如英國的脫歐公投，其結果，或許脫歐本身仍是正確決定，但是驟然脫歐到現在，與歐盟之間還有無數法律、行政問題無法解決，造成國家嚴重障礙。
在公投的執行層面上為了要能夠計算數以百萬計的選票，「申論題」是不可能的，公投只能是「是非題」，這使得公投實際反應民意的能力受到極大限制，我們總是檢討升學考試的題目多數是選擇題，認為這樣無法教出具有思辨能力的下一代公民，當大部分人都同意這個道理時，公投卻只是「是非題」，能不出問題嗎？
從上述原理可知，公投本來就應該高門檻，其設計方式反應人民意見有很大限制，是國之重器，是最後手段，不是可以隨便拿出來揮動。
民主＝投票？
然而，當初許多如今備受推崇的民主運動先驅者們，卻其實是民主幼幼班，不了解代議政治的基本道理，認為民主就是投票，因此公投最偉大，隨時公投最好。
國民黨也一樣搞不清楚，當初面對民進黨追求公投，就乾脆設計高門檻反制，雖然國民黨的出發點是政治惡鬥，並非捍衛代議政治，但負負得正，結果反而是對的：公投本來就應該有高門檻。
當時民進黨為首的綠營，卻認為高門檻的公投是「鳥籠公投」，認為自己想投的都投不過很懊惱，於是，當好不容易有立院多數，就修法降低門檻，還洋洋得意。
殊不知，這就好比門鎖很難開進不了家門，就把門打壞，結果小偷都能隨意進來一樣愚蠢，很快的民進黨就遭現世報，遭受大量公投轟炸。罷免也是同樣的情況。
民主代議政治很重要的一個基本要件就是任期保障，選上任期到了就會下台，除非能選上連任，但選上的既定任期，受到一定保障，不能隨便中斷，如此，選上的政治人物，才會做長遠的規劃，例如，推動一時間看不到效果，但兩三年後會反應出成果的政策，又例如，花很長時間鑽研專業法案，可能一整年都沒有什麼立法成果，但是最後推出很優秀可長可久的立法。
若隨時會被罷免，政治人物等於隨時在選舉，將被迫只進行選舉作秀性質的活動，否則馬上被罷免，如此政治會有任何品質可言？了解這個基本原理，就明白任期保障是民主的基石，不可隨意破壞。
陳柏惟遭到罷免的個案，或許見仁見智，但是撇開政治立場，罷免滿天飛，對民主政治的發展絕對有害，也不是只有哪個陣營的政治人物受害，而是全台灣所有人通通遭殃。
▲基進黨立委陳柏惟被比自己當選票數還少的票數成功罷免，也使輿論重新思考罷免制度的合理性。（圖／記者屠惠剛攝）
台灣人對罷免的理解，大部分來自於孫文，孫文當初是流浪歐洲時，從各處歐洲留學生道聽塗說，亂抄一通揉合成所謂三民主義，對議會政治的根本原理，完全不了解，也是民主幼幼班，所以才會有可以隨意罷免最好的錯誤想法。
民主運動人士本來大多反對國民黨，照理說應該不會是三民主義的信徒，卻竟然也認為高舉「罷免、創制、複決」是民主，真是歷史的諷刺。
陳柏惟的罷免案，不只反應出罷免的問題，陳柏惟身為國會新手，還在摸索自己如何當個國會議員，當對手批評說沒有選民服務，就趕快到處去爭取了許多諸如幾十萬元的小型地方建設，這不就是過去批評國民黨的「立委當里長在做」？
而立法院的任務，受到公督盟要求提案與質詢數量，就照著多提案湊數，仔細一瞧，真的跟選區有關的寥寥可數。當遭提罷免，連忙把這些「政績」都翻出來公開，被看得一清二楚。
但這能怪陳柏惟嗎？若把其他立委的情況也同樣公開，大概也不會好到哪去。以陳柏惟來說，其無法代表選區利益，不是只有嫩的問題，根本上選區的劃分就有問題，台中二選區，有海線的沙鹿、龍井、大肚，其中真正濱海的只有龍井，而沙鹿則靠機場，有已經較工業化的烏日，還有山線的霧峰，從海插到山，這個選區到底屬於什麼利益？
▲即便陳柏惟沒有遭到罷免，他依舊會遇到難以代表幅員廣闊選區利益問政的問題。（圖／記者鄧木卿攝）
當初也是備受推崇的「聖人」林義雄，力主國會減半，並搭配單一選區兩票制，當時就有人提出立委席次太少將不利於專業問政，而台灣的選區又不是具有特別產業分化，而是照約每30萬人就劃一個選區，如果是多席次，還可每個立委專門代表其中一部分選民利益，一旦變成單一選區制，選區又包山包海，立委到底要如何代表選區利益來問政？
這些問題都早有人質疑，但是當時國、民兩大黨不懷好意，想抹殺小黨空間，於是藉著聖人的光環就硬是通過了。人民當時都認為，人格高尚、為台灣民主運動犧牲重大的林義雄先生，應該很懂吧？聽他的就對了！沒想到，人格高尚不代表不是民主幼幼班，如今台灣的立院結構已積重難返。
▲前民進黨主席林義雄。（圖／ETtoday資料照）
公投、罷免、立委減半與單一選區制，當初都早有人提出警告，但是，我們都相信民主進步的前輩，應該很懂民主，如今證明，不是有勇氣先出來喊的人就比較懂，稱民主進步，恐怕其實是代表「還有很多進步的空間」，如今現世報之餘，民進黨的支持者尷尬萬分，但反對黨的支持這也不要竊笑，因為台灣是大家的，倒楣是一起倒楣，覆巢之下無完卵，國安危機與經濟凋敝都不會分藍綠。
如今年底四大公投，台中二選區面臨立委補選，明年又緊接著本來就要選舉縣市長與議員，簡直是無時不在選舉，各黨隨時都在選舉動員，雖然或許很熱鬧，但這樣對國家真的好嗎？各黨的支持者或許應該捫心自問：想要這樣的政治嗎？
若否，應跳開黨派之爭，敦促所支持的政黨解決問題，在野黨要當好反對黨，不要只會利用制度興風作浪，而是認真的抨擊執政黨過去的錯誤；執政黨不要只會訴諸意識形態動員，而是好好承認過去的錯誤，與在野黨攜手，重新修正為穩定、可長可久的制度，減少未來政治紛擾，使台灣能存續發展，才是所有人的共同最高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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