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魯大學「電擊實驗」顯示,當人們以為自己在做「善事」,就能做出最駭人聽聞的事。(示意圖/取自免費圖庫pixabay)
文/羅格.布雷格曼(Rutger Bregman)
摘自/時報出版《人慈》
接下來幾個月,有數百人造訪了史丹利.米爾格蘭(Stanley Milgram)在耶魯大學的實驗室。他們成對抵達,然後依抽籤指派其中一人擔任「指導者」的角色,另一個擔任「學習者」的角色。指導者安排坐在一台巨大的裝置前面,有人跟他們說那是電擊機(shock machine)。接著,會有人指導他們對隔壁房間裡、用皮帶綁在椅子上的學習者進行記憶測試。每答錯一題,指導者就得要按一個開關來加以電擊。
其實,學習者始終都是米爾格蘭研究團隊的某名成員,而那台機器根本不會送出什麼電擊。但指導者並不知情。他們以為這是研究懲罰對記憶的效果,沒察覺這研究其實是在研究他們。
一開始電擊很弱,僅僅15伏特。但每次學習者答錯,就有一個穿灰色實驗袍的人指示指導者提高電壓。從15伏特來到30伏特。從30伏特來到45伏特。然後如此這般下去,不管隔壁房間的學習者慘叫多大聲,甚至進入了標示著「危險:劇烈電擊」的範圍後也還是一樣。到了350伏特,學習者整個撞在牆上。那之後,他就沒聲音了。
米爾格蘭已經先請40來位心理學家同行預測他的受試對象願意做到什麼地步。他們一致說,頂多1%或2%的人——只有徹頭徹尾的精神病態——會一路堅持到450伏特。
真正的電擊震撼在實驗結束後才到來:有65%的研究參與者一路做到了最極限,送出了滿格450伏特。看來,那些普通的老爸、老友和老公似乎有3分之2都願意電死一個路人甲。
為什麼?因為有人叫他們這樣做。
當時28歲的心理學家史丹利.米爾格蘭從此一舉成名。幾乎每一家報紙、電台和電視台都報導了他的實驗。「65%測試者盲目聽從命令施加苦痛」,《紐約時報》頭條這麼寫著。報紙問道,什麼樣的人能夠把幾百萬人送進毒氣室?從米爾格蘭的研究結果來判斷,答案非常明確。我們全體。
身為猶太人的史丹利.米爾格蘭,從一開始就把他的研究呈現為猶太人大屠殺的終極解釋。相較於穆札弗.謝里夫假設一旦不同群體對峙就會開戰,以及金巴多(和米爾格蘭是同窗)聲稱我們一旦穿上制服就會變成怪獸,米爾格蘭的解釋比那些都精良太多。更有智慧。而且最重要的是,更令人不安。
對米爾格蘭來說,一切都取決於權威。他說,人類是會盲目遵從命令的生物。在他位於耶魯大學的地下實驗室裡,成年人退化成不思考的孩子,退化成訓練有素的拉布拉多犬,在有人下令「坐下」、「握手」或者「跳下橋」的時候欣然服從。這和那些戰後仍把同一句老話講個不停的納粹相似到恐怖,他們說的那句話就是:Befehl ist Befehl ──軍令如山。
米爾格蘭只能得出一個結論:人性裡帶有內建的致命瑕疵──這種缺陷讓我們有如溫順小狗,卻做出最駭人聽聞的事。「如果一座滅絕營蓋在美國,」這位心理學家聲稱,「就能在任何中等大小的美國城鎮裡為這些營地找到足夠的員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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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你在寫一本擁護人性善良面的書時,你的名單上會有幾個強力挑戰者。但我這份名單上的榜首是史丹利.米爾格蘭。就我所知,沒有哪個研究能像他的電擊機實驗一樣令人懷疑人性、一樣令人沮喪,同時又一樣有名。等到我花了幾個月的研究完成時,我認為已經蒐集了足夠的彈藥來了結他的遺產。首先,就有他最近才向大眾公開的個人檔案。到頭來那些檔案裡有不少不可告人的祕密。
「當我聽說可以取得檔案素材的時候,」我去墨爾本拜訪吉娜.佩里時她跟我說,「我就急著想看穿幕後。」佩里所謂的「幻滅程序」從此開始,並以一本砲火猛烈的書記錄下她的發現,讓這個程序盛大收尾。她揭露的事情,使她從米爾格蘭粉變成了兇猛的批評者。
我們先來看看佩里找到什麼。同樣地,這故事在說的,也是一個執著的心理學家追求著聲望和讚揚。這個人進行了誤導和操弄,來得到他所要的結果。這個人刻意把強烈的痛苦,強加於只是想來幫忙而信任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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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是1962年5月25日。實驗的最後三天開始了。將近一千名志願者已經輪流用過了米爾格蘭的電擊機,此時米爾格蘭發覺少了什麼。照片。
一台隱藏攝影機很快安裝完畢,以便錄下參與者的反應。米爾格蘭就是在這幾場試驗中,找到了他的明星受試對象,一個日後姓名會等同「惡的平庸性」的人。或者應該說是他的假名:弗雷德.普羅基(Fred Prozi)。只要你看過米爾格蘭實驗的影像,隨便那數百部紀錄片中的哪部,或者在YouTube上的片段,那你應該都看過普羅基活躍的模樣。讓米爾格蘭想傳達的訊息正中要害的,就是弗雷德.普羅基的錄像。
我們看到一個面容友善、50歲左右的魁梧男人,很明顯是心不甘情不願地,做著別人吩咐他的事。「可是他可能會死在裡面啊!」他悲痛地喊著──然後按了下一個開關。觀眾看著劇情開展而入迷,既不敢看又忍不住看普羅基能做到什麼地步。
這對聳人聽聞的電視節目來說很重要,而米爾格蘭很清楚這一點。「了不起。」他這麼形容普羅基的表現。普羅基「徹底的棄守和高漲的緊張」令他激動不已,於是決定將這人封為他電影的主角。如果你覺得米爾格蘭聽起來比較像導演而不像科學家,那你並沒有離實情太遠,因為他就是做了導演才真正大放光采。
任何偏離他劇本的人,他都會以強大壓力逼迫就範。穿著灰色實驗袍的人──米爾格蘭雇用的、叫作約翰.威廉斯(John Williams)的生物學老師──會嘗試多達8或9次,來讓人們繼續按更高電壓的開關。當一名46歲的女性把電擊機關掉的時候,他甚至跟她吵了起來。威廉斯把機器重新打開,然後命令她繼續做下去。
「你聽這些錄音會覺得,所謂對權威的奴性服從,」吉娜.佩里寫道,「聽起來更像是霸凌和脅迫。」
關鍵的問題是,受試對象本身是否相信自己在施予真正的電擊。在實驗之後沒多久,米爾格蘭寫道:「除了少數以外,其他實驗對象都相信實驗情境的真實性。」然而他的檔案裡卻充滿了參與者表達懷疑的陳述。如果你想想這個情境看起來會有多古怪,那麼,會有這種陳述也就不意外了。你真的指望別人會相信,在耶魯這種名聲響亮的機構裡,在科學家滴水不漏的注視下,會有人被折磨到死?
研究結束後,米爾格蘭寄了一份調查表給參與者。有一個問題是:你覺得這情境有多令你相信?十年後他總算公布他們的答案,寫在他談實驗的書的最後一章。我們就是在這邊發現,只有56%的實驗對象相信他們真的在給學習者施加痛苦。而且還不只如此。一份由米爾格蘭的助手所進行、但從來都沒有發表的分析顯示,如果人們相信電擊是真的,那大部分的人都會停手。
所以,如果有一半的參與者覺得這整套安排是假的,那米爾格蘭的研究會得出什麼東西?公開場合中,米爾格蘭都把他的發現描述成「深刻而令人不安的人性真相」。私底下,他自己有所懷疑。「這一切的大吹大擂,到底代表的是一項重大科學成果,或者僅僅是有效的戲劇效果,」他在1962年6月的私人日記中寫道。「我傾向接受後面這種解釋。」
當米爾格蘭於1963年發表研究結果時,他的電擊實驗大獲惡評。「目睹不敢相信的折磨」、「卑鄙」以及「與納粹人體實驗同一等級」只是其中幾種媒體描述他所作所為的說法。公眾的強烈抗議,導致實驗研究產生了新的倫理方針。
那段期間裡米爾格蘭還守著另一個祕密。他選擇事後不讓約600個參與者知道實驗裡的電擊不是真的。米爾格蘭怕他研究的真相洩漏,使他從此再也找不到受試對象。所以有幾百人就這樣一直以為自己曾把另一個人類電死。
「我還真的去查《紐哈芬紀事報》上的訃聞,實驗後至少查了兩星期,」後來有一個人這麼說,「看看我是不是涉及並促成了某個所謂學習者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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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爾格蘭的研究似乎無庸置疑。固若金湯。就像拒絕死去的殭屍,怎麼殺都會爬回來。「人們試過把這研究打倒,」一位美國心理學家說,「但它總是屹立不搖。」顯然,普通人類是能夠對其他人類做出恐怖殘忍行為。
但為什麼呢?如果我們生來就要親切,為什麼幼犬人會按下450伏特的開關呢?
這就是我需要回答的問題。
我第一件想知道的事情是,米爾格蘭的服從實驗是否真有測試到服從性。就以他寫給威廉斯──穿灰色實驗袍的「實驗者」──的劇本為例,這套劇本會指揮他給不聽話的實驗對象四個特定的「激勵」。
首先:「請繼續。」
接著:「本實驗需要你繼續。」
那之後:「你繼續進行有很重要的意義。」
只有到了最後是:「你別無選擇,一定要繼續。」
當代心理學家指出,只有這最後一行才是命令。而當你聽錄音帶時,很明顯地,只要威廉斯說出這些話,每個人都會停下手。其效果是立即的「抗命」。1961年是如此,而那之後舉凡別人複製米爾格蘭的實驗時也會如此。
針對米爾格蘭電擊機實驗數百次流程所做的仔細分析顯示,灰袍人變得愈霸道,實驗對象就愈不服從。換句話說:幼犬人沒有無腦地遵循權威命令。結果發現,我們徹底厭惡發號施令的行為。
那麼,米爾格蘭當時怎麼有辦法誘導他的實驗對象一直按開關?英國廣播公司監獄研究幕後的心理學家亞歷山大.哈斯拉姆和史蒂芬.雷徹,想到了一個很有意思的理論。參與者並沒有屈服於灰袍實驗者,反而決定加入他這邊。為什麼?因為他們信任他。
哈斯拉姆和雷徹注意到,大部分自願參與研究的人是有意幫忙而到來。他們想要幫助威廉斯先生進行研究。這就說明了,為什麼當米爾格蘭在一間裝潢樸素的辦公室實施實驗、而不是在耶魯大學的典雅環境裡進行實驗的時候,整體善意的百分比就會降低。這也可以說明,為什麼訴諸一個科學目標的「激勵」(好比說「本實驗需要你繼續」)最有效,也說明了為什麼參與者的行為不像是沒有靈魂的機器人,而是帶著懷疑遭受折磨。
一方面,指導者認同那個穿灰色實驗袍、一直重複說整件事是為了科學益處的人。但另一方面,他們無法忽視另一間房裡學習者受的苦。參與者就算繼續按下個開關,他們也反覆地喊著「我再也受不了了」以及「我不幹了」。
有一個人事後說,他是為了他腦性麻痺的6歲女兒才堅持下去的。他希望醫學界有一天可以找到解方:「我只能說我當時──跟你說,就這樣講啦,只要是能,呃,幫助人類的話,什麼事我都願意做。」
事後當米爾格蘭跟受試對象說他們的貢獻會對科學有益時,許多人都如釋重負。「我很高興能幫到忙」是典型的回應,另外有人說:「只要能有好的結果,你們就用盡方法繼續實驗吧。在我們這個混亂瘋狂的世界裡,一點一滴的善意都是必需的。」
當心理學家唐.米克森(Don Mixon)於1970年代重複米爾格蘭的實驗時,他得到了一樣的結論。他後來談到,「事實上,人們會竭盡全力為善而吃盡苦頭。人們埋首於試圖為善⋯⋯」
換句話說,如果你催促人催促得夠用力,如果你一直戳一直刺激,又拐騙又操弄,我們之中的許多人確實是有能力為惡沒錯。通往地獄的路是善意鋪成的。但邪惡並不是就在表面底下;它需要費盡工夫才能扯出來。而且最重要的是,邪惡得要披上行善的外衣才行。
★本文摘自時報出版《人慈:橫跨二十萬年的人性旅程,用更好的視角看待自己》,作者羅格.布雷格曼(Rutger Bregman),歷史學家、作家、記者,被讚譽為歐洲最著名的年輕思想家之一。《人類大歷史》作者讚譽「本書刷新了我對人性的長久信念。」97%的人認為,人性自私又貪婪,但當危機來襲,我們展現的是人類最好的本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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