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面對考試當好學生，長大面對沒有標準答案的企劃書，卻像突然缺氧⋯（示意圖／取自免費圖庫Pixabay）
文／曾彥菁 Amazing
摘自／悅知文化《我想和自己，好好在一起》
中秋節回老家，順道整理小時候的房間。牆上貼滿學生時期的獎狀——月考前三名、國語文競賽、班級模範生、科展入圍，我一張張撕下投進回收箱。曾經視為珍貴的存在，對於三十歲的我，一點留戀的價值也沒有；反倒是抽屜裡朋友寫的書信卡片，一張張收好珍藏，提醒媽媽這些不可以丟。
從小我就善於讀書考試，是師長們眼中的好學生，成績不是第一就是第二。小學畢業前最後一次月考，我故意不看書想試試會怎樣，沒想到五科都是滿分，真的是沒讀書卻考滿分的討厭傢伙。
學生時期的生態，成績決定一切，你功課好，自然也容易當上班長、風紀股長，掌握代管同學的權力。
午休時間不用睡覺，專門在講臺上抓人，誰抬頭聊天動來動去，就在黑板上畫他記號。升上高年級還可以當糾察隊，權力範圍擴大到全校，手上戴著紅色臂章，走路瞬間有風，踐踏草坪、走廊奔跑，抓越多越滿足，明明不用管業績。
紅色記號是榮譽象徵，在純白制服上虎虎生風，除了糾察隊臂章，模範生也會領到一小條紅色緞帶，讓你繡在學號處，證明模範身分。我每年收集一條，閃亮亮地在胸口招搖，看，我是模範生喔！看，我很優秀！
功課不好的同學在我眼裡，是無法理解的存在。這麼簡單的算式為什麼不會？你上課沒在聽都在幹嘛？你抽屜為什麼都是漫畫？有次被一位喜歡打電動的同學說：「我覺得妳可以打打遊戲，增加想像力。」我心裡一笑，想說你這個壞學生憑什麼給我建議。優越感讓我踩上雲端，在拿手的規則裡游刃有餘。
和老師不同國
到了小六，班上的氛圍開始有點不同，孩子漸漸長出意識，想反抗老師的管教，誰聽老師的就是跟他們不同國。不想被同學排擠，我選擇友情那一邊，跟著說起老師壞話，反正她不會知道。
畢業前夕，同學對老師的厭惡升到最高點，說要來整整她，不知從哪裡弄來一包瀉藥，趁她不注意偷偷倒進水杯，然後大家一起默不作聲，看著她喝下去，等待發作。不知道是不是買成維他命C，還是老師身強體壯，竟一點異狀也沒有。我從頭到尾知情，身為班長，卻什麼都沒有跟老師說，和平時一樣幫老師搬作業簿。
一直到畢業那天，我都是踩在兩邊討好的線上。老師準備了小禮物發給大家，特別給我一支漂亮手錶，毛茸茸的豹紋圖案、絢爛的金屬邊框，對一個小學生來說是貴重禮物。我領完回座，立刻轉身用氣音跟大家說：「欸，這也太醜了吧！」笑著嘲諷老師的品味。
一轉頭，發現老師的目光盯著這裡，不可思議地瞪大眼睛，我以為我講得很小聲，但她的表情絕對是聽見了，發現我不是她想像中的好學生，發現我在她背後說壞話，發現我的虛偽討好，發現我是雙面人。
我什麼也不敢說，低頭假裝沒事，卻感覺腳下的地板在龜裂，好不容易堆疊起來的形象墜毀，就在畢業的最後一刻，失去老師對我的好印象。
她其實是啟發我寫作之路的人，小六時她找我寫讀書心得，拿了一本《奶奶與我》給我，從來不喜歡閱讀的我，意外被觸動，想起小時候被阿嬤帶大的回憶，發現文字穿越時空連結人心的神奇力量。她稱讚我寫的心得，幫我拿去投稿比賽，順利得獎，讓我有了成就感與信心。
我沒有再見過老師，不敢想像自己在她心中的評價，希望她還是願意把那條模範生緞帶頒給我。
給好學生的警告
上了國中，進入管教嚴謹的教會學校，教官和修女每天早上在門口監視，一絲衣角都不能露出，窒息又壓迫。但我的好學生保護罩依然有效，管教是給其他同學的，之於我通常相安無事。
一日體育課，我經期來潮不能下水，老師囑咐沒有游的人要乖乖待在看臺上。坐了二十分鐘，心生無聊，看老師好像不在，跟其他同學跑下池畔，與泳池同學聊天打鬧，正開心的時候，聽到遠方傳來一句：「你們在做什麼！」老師怒瞪著我們，走過來說：「回去一人一支警告。」
我瞬間腦袋空白，雙腳無力，彷彿被貶入地獄，一個模範生被劃上一支警告，一個大污點蓋過人生，我以後的日子不就毀了？升上高中這支警告還會一直跟著我吧，到大學還會嗎？從此我就是品行有疑慮的人嗎？
放學後我在校門口一直哭著，幾位同學在旁安慰，媽媽來接我時嚇到，緊張地問我怎麼了？我口齒不清地說，體育老師要記我警告啦。媽媽竟然鬆一口氣：「我以為更嚴重，是妳被怎樣了耶，這沒關係啦，老師說說而已。」很多年後我再想起，才明白媽媽以為的「怎樣」是指什麼，也許有女兒的父母都曾這樣擔心。如媽媽所說，老師並沒有真的記警告，但已經嚇掉我半條命，發揮了嚇阻的作用。
長大了很久以後，我才猛然質疑，當年他若要記下警告，到底可以用什麼理由？在泳池玩水？不聽老師的管教？我又真的做了什麼可惡的行為，需要他這樣威脅恐嚇嗎？老師可以這樣濫用權力，恣意管教嗎？
如果沒有標準答案
一路以好學生、好女孩姿態長大，好處多過壞處，直到成為社會人之後，我才發現遲來的後遺症。
老闆請我規劃一份志工培訓企劃，我等著他給我方向與期望，像一份考試問卷，我填寫圈叉補空就好，他卻說你自己找資料思考，沒有標準答案。
沒有標準答案？沒有籃框那球要投哪裡？沒有答案那我怎麼拿一百分？我要往哪裡前進？我要怎麼辦？
當時做柬埔寨社區服務，孩子、村民們需要什麼，我們可以提供什麼，志工須具備什麼技能，各單位間如何配合，全都是變因，一個要素抽換，原先規劃的公式就不成立，要時時刻刻變動重來。
好學生沒有了標準答案，就像瞬間失去氧氣，賴以為生的環境不再。好幾次
同事在討論什麼服務方案比較好，我都希望老闆直接告訴我們他要哪個就好，
我知道沒有標準答案，但就把你的答案當成標準吧，我照做比較輕鬆。
乖乖讀書，人生就會順遂美好
後來宇宙也不乖，讓我遇上一個全然相反的對照組─我的男友J。
從小調皮搞怪，不盲從師長教誨的他，曾在某個下雨天，帶著同學們去拔校長室外的植栽，想當作小傘撐回家，校長室外瞬間光禿一片。也曾慫恿朋友在放學時，偷拿訓育老師的大聲公，喊著要同學走相反方向，但孩童的奶音太明顯，一下就被抓包。
其他舉凡把珍珠吐到教室天花板、玩具被沒收隔天再買一個帶去、跟老師嗆聲說他的教導有問題，都是與我完全不同的童年風景。我喜歡聽他說這些，每段回憶都讓我覺得新奇好笑，原來不乖這麼好玩呀，原來不聽話也不會怎樣。
J沒有一路守著讀書升學的路，高中就早早出來打工、創業，雖然年紀比我小了兩歲，但社會歷練卻比我精彩豐富。後來我在職場上遇到問題，他都能以實際的經驗跟我分享，幫忙解析與釐清，比我成熟世故，相較之下，我確實像溫室的花朵。
沈佳宜會喜歡柯景騰的幼稚，小燕子迷戀上于皓的衝撞，都是乖女孩在壞男孩身上看見了自由。我們乖並不是我們天生乖，是我們不敢不乖，不敢跨越規矩的界線，深怕一踩空就摔落。壞女孩的名聲太嚴重了，妳會被糟蹋，然後被嘲笑活該。
長大後才明白那模範生的紅緞帶，象徵榮譽，同時也代表綑綁，緊緊纏住願為它馴服乖順的人。
就像畫在地上的一條紅線，你不要踩出界，在我們劃定的範圍活動，當一個容易操控的孩子，多好。
在一堂寫作課上，關於乖孩子的靈感汩汩而出，我寫下了這首詩：
「孩子
乖
活得像啞巴一樣
活得像課本一樣
活得像狗一樣
活得像機器一樣
活得像我們一樣」
幾乎是不到五分鐘就寫出，老師與同學感到驚艷，我則是看見內心的冷冽，一種遲來的叛逆，或者更像是平反，為曾經被操弄卻不自覺，慍慍憤怒。
從「乖乖讀書，功課好，人生就會順遂美好」的騙局中醒來，有多少人是被威脅利誘給教育大的？在生命原初就習得了順從、噤聲、恐懼，告訴你唯有配合他們的要求，才能活得好。禁錮的教條對好學生、壞學生其實一樣殘忍。
與男友聊起被記過的經驗，我滔滔講了那次泳池的驚魂記，男友接著信手捻來各種警告、小過、大過的輝煌史，甚至長大後找到當年的警告通知單，還能大剌剌貼在冰箱上展示，就像我貼出的獎狀一樣。我介意到入骨的事，他一點也不在乎。
「記過制度就是拿來嚇你們這種好學生的啦，威脅不到我。」男友笑著說。
我在一旁怔住，原來是這樣。當年在校門哭泣的自己，妳還真傻呢。接下來不用乖了沒關係，我願妳不再害怕審視眼光，快樂自在，做輕鬆的自己。
“Good girls go to heaven. But the bad girls go everywhere.” ─ Meat Loaf
And I decided to go everywhere.
★本文摘自悅知文化出版《我想和自己，好好在一起》，原文標題「好孩子後遺症」。
★作者曾彥菁 Amazing，文字工作者，在女人迷、天下獨立評論等平台游牧寫作。著有《有一種工作，叫生活》（遠流出版）。社會學出身，習慣為每件事爬梳脈絡，釐清背後的因果關係，又同時好奇個人心靈在龐大的結構中，如何活著與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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